虽然两家的车子隔着不过几百米的脚程,但还特地派个小厮过来请,着实是看得重。
陶大勇一家挺直了背,带着点拘束,在小厮的引领下上了刘举人的骡车。
此回不相干的人都避了,屏风和茶桌也撤了,后头的杂物清了,进去就是一个摆满茶食和七个空茶碗的大圆炕桌,壁上悬挂着四展羊角无风烛把儿灯,其余物品一概没有,看着空间十分敞阔,光线也十分好。
陶二壮的舌头险些缩不回来:好家伙,这车外头看着大,里头看着更大!这桌子,坐十来个人都阔阔绰绰的!
“来了!都别客气,坐吧!我是个粗人,就不要讲那些麻烦礼节了。”刘举人道。
大太太像是刘举人的复读机,笑容满面:“对!不要客气,就当是自家人!”
话虽如此说,陶大勇和吴灵芝还是尽可能地见过了礼,然后揣摩着找了合适的位置坐了。
“你们可喝苦丁茶?”大太太问。
吴灵芝忙笑着道:“我们这样人家,什么不喝!不怕太太笑,今年茶叶子都还没尝过一回哩!”
陶乐乐在一旁有点疑惑,这都大晚上了喝啥茶叶呢,不应该是喝酒更合适吗?
但她也没问。刘举人家里做事不像是不过脑子的,估计有他们的道理吧!
大太太拍拍手,没一会儿一个女人就提着烧得滚烫的茶壶进来了,轮流给众人揭开茶盖儿注茶。
这茶盖儿一打开,陶乐乐方知茶碗里面是空的,只有她面前的茶碗里还放着两个红枣,其他人碗里什么都没有。
茶壶的底部还带着红星儿,一看就是刚从火上拿下来的,看来茶叶也是放在壶里头一起煮的,难怪炖得这样香浓。
茶食儿一共有八碟子:板栗,豆糕,瓜子,红枣,杏脯,酥饼,桂花片儿和炒米。摆得甚是齐整,每样都是一大盘。
大太太很热情谦逊:“都是些粗食儿,你们不要嫌弃,在路上办得不好!乐乐,你怎的不吃糕?上次你不是说这个好吃吗?”说着,拣起一块豆糕就往她盘子里放。
说到上次,吴灵芝就更不安了:“上次的事儿还没多谢太太哩!我们还说着,这小小孩子不知修的哪里福,刘爷赏,太太也赏!刘爷您也太惯着这孩子了,哪有给那么一大块金子的呢?”
刘举人听了这话觉得面上有光,大笑:“不瞒你们,我别的本事没有,这一双眼睛却是最会看人!整个刘庄,有一个敢往我嘴里塞枣儿的有没有?没有!你们看她,额方且满,两眼有神,鼻梁挺悬,将来少说也是个上品诰封,到时还得我们沾她的光哩!”
陶大勇夫妇慌忙致谢,连说不敢。
大太太道:“我们老两口真心爱你家这个丫头,想收她做个干女儿,只可惜辈分使不得。今儿请你们来,也不是为了别的,就想同你们商议商议:不如我们就收乐乐做个干孙女,当嫡亲孙女看待走动,往后出嫁的嫁妆也是我们拿。你们看如何?”
除了陶乐乐,陶大勇一家人大惊!
陶大勇嘴笨说不好话,吴灵芝忙道:“这可使不得!刘爷这等身份,我们不过是庄户人家罢了,哪敢高攀?说出去怕是声口不好。”
刘举人笑道:“你却是多心,朝廷的一品大官尚且还有三门穷亲戚哩,何况还有那巴巴儿地赶上去异姓连宗的,七老八十的花白胡须老头儿反认四五十岁人做干爹的,他们都不怕声口,你怕什么声口!我不过一个乡下闲人,从任上退下来多年,哪里就高攀起来?你要是再推,我就只当你瞧不上我们刘家这门干亲,存了心让孩子拜别家做干爷哩。”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陶家人便知道刘举人是诚心要结这门干亲了,只能答应下来,不住由衷感激道谢。
凭良心说,陶乐乐如果有了刘举人这么一个干爷,那的确是一件抬头挺胸的好事。
在这边的朝代,庄户家男子认大户做干亲的好处倒是有限,若是女子就不一样了。就像陶乐乐现在的身份,将来若是长成待嫁,所能嫁的无非是些门当户对的平头百姓,种田的挑粪的打铁的杀猪的,跳不出这些行当去。
可若是刘举人的干孙女,刘家贴上嫁妆,大太太再用心打听牵线,保不齐还能嫁个秀才呢。
干亲的事一定下来,刘举人喜上眉梢,大手一挥,一盘盘的美味佳肴便如流水一般送了进来!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陶乐乐,也被这丰盛的宴席看楞了眼,更别提其他陶家人了。
酱鸭,蒸腊寸肠儿,酒糟鲫鱼,风干盐仔鸡,葱白炒羊头肉,烂炖火腿肘子,水晶鹅……
小碟和热菜上过,又是上汤饭点心:高破头的杂色甜咸包子,雪白的面饼,菜肉大扁食和一大碗雪花晶莹的白米饭。大太太不住地劝酒,开了两瓶细嘴高腰桂花酿,末了外头还端进来一盆庆贺结干亲好彩头的喜洋洋天女散花汤圆甜酒汤,甜香四溢!
陶乐乐大快朵颐,满嘴流油!她感觉自己一张嘴几乎都要不够用了,恨不得再张两只手和两张嘴出来!
即便肚子快要撑破了,大太太仍旧把肉菜捡好的部分给她夹来:“我的儿,你怎么吃这么少?尝尝这个水晶鹅腿子,可好吃哩!这次准备仓促,等到了白州,带你吃好眼观三嘴吃三的真席面!”
陶乐乐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刘家的财力。
即便是逃荒,还能把酒席置办得如此丰盛!虽然这些菜大部分都是腌腊制品,可也有一些不是,他们是怎么办到的?
是了,看来去灰土坝采购回来的七大车东西机关就在这里!刘举人和陶建不一样,不太管刘庄人其他的事情,要买什么让他们去找陶家那边带,他们家自己要买的东西尚且算不过来呢。
陶大勇一家人酒足饭饱,个个东倒西歪,走路都打趔趄。
他们做梦都不敢想这样的场景。平常能吃到这样一次宴席的机会都很少,何况是现在这个时节?加上酒力的作用,这场结亲宴更像是一场梦了。
刘举人派人把多的菜全都打包好在提盒里,连带着这一家人,好生送回了他们家骡车上去。
明明白天睡了一天,可喝了这么多酒,他们倒头就睡,连倒日夜的功夫都省了。陶乐乐虽然没有喝酒,可她喝了甜酒汤,又吃了那么多高热量的,脑袋有些晕乎乎,窝在吴灵芝的怀里和大人们一起睡着了。
驻扎地就这么大点地方,有没有高墙隔着,除非是偷偷摸摸低声不宣扬的小事,像这样的大事岂能瞒得过人?
很快的,刘举人认了陶乐乐做干孙女的事情,在队伍里传开了。
大部分人的反应是羡慕和眼馋:谁不知道刘举人家多有钱!有这么一个干爷,往后日子还怕靠不着吗?
至于剩下小部分的人,那就叫一个心思各异了。
陶建抽着烟袋,听完自家的女人们汇报打听来的消息后,冷笑了几声!
这个刘长芬,明晃晃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哇!
结了干亲又如何?他可是乐乐嫡亲的堂叔爷,一笔写不出两个陶字,血浓于水岂是吃一席酒就能比下去的?陶大勇一家子都和他亲,和乐乐一个人同刘家亲,区别大着呢!
再者,神仙看中的是他的德行,这刘长芬家底比他厚又如何?论责任心和品格,他还差着老些儿!
尽管心里头如此安慰自己破有底气,可行动上陶建还是没能置之不理。
他叫来大儿子陶有德:“等大勇家里都醒了,你去说一声:往后她们家骡车就紧挨着咱们家车队,不要离远了,但凡有什么事也有个照应!你家老三不是和乐乐差不多大吗?为什么不让她们一起多玩玩,至亲间都生疏了!”
陶有德知道自己父亲的心病,忙不迭答应着去安排了。
陶乐乐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原因是多重的,不仅仅因为那一大碗甜酒汤,更因为那些浓油赤酱的硬菜。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是常年没怎么吃过好的,忽然遇上这么一顿重量级荤腥,肠胃得到了油水的滋润,热量和营养在血管中流窜,身体里炸起一朵朵烟花,五脏六腑都是暖热的,手心脚心也出了汗,这感觉比喝酒还上头哇!
“幺女,醒一醒,日头老高了。”
吴灵芝见已经快中午了,怕陶乐乐睡太久头晕,便轻轻摇醒了她。
陶乐乐懵懵地睁开眼,好一会儿才清醒,慢慢爬坐起来。
窗帘儿已经掀起来了,清冽的风吹进车厢内,散去了酒味儿和一家人睡一宿吐出来的闷气,清爽无比。
吴灵芝用湿帕子给陶乐乐抹脸,陶乐乐一边任由她摆弄,一边问:“娘,爹还有大哥二哥他们呢?怎么就咱俩呀。”
吴灵芝道:“你爹说酒喝多了还没醒,带着大哥去三爷那边帮忙拆箱子去了,出点汗能醒酒。昨儿你干爷让带回了好些菜,我见有些是放不住的,就让你二哥挑了一些送去四伯家,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陶乐乐眼睛一亮,她差点忘记这回事了!
昨儿那些菜,是真的太多了。一盘接一盘地往桌上送,光看都是来不及。
本以为痛快吃一顿就很好了,没想到还能“吃不了兜着走”,这个干爷真不错!
陶乐乐才要去看那些打包的菜,车门帘子忽然就被猛地掀了起来!
“真香!都说昨儿刘爷让你们带了好些酒菜回来,我还不信呢,看来是真的!”
在看清来人是谁后,吴灵芝的脸猛地一沉!
马翠儿,陶大志的老婆,也是陶乐乐他们兄妹的大伯娘。
她身后站着一个圆头圆脑满脸横肉的十二岁男孩儿,是陶有才,陶大志的独子。
两人一双眼睛不住地往车厢里扫,眼神急切中带着贪婪!
陶乐乐还是头一次见这对母子,半天才浮起原主的回忆,认出来他们。
这对母子,可不是省油的灯哇!
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快速地扫了一遍自家的物品堆,找到了自家的吃食和刘家那边送的提盒。
二话不说,一个动念,这些要紧的东西就唰地一下被她收进了背包里,神不知鬼不觉的。
嘿嘿,这下子没事儿了。
无论他们如何厚脸皮,没有就是没有,搜不出来怎么办,难不成干嚼牙吗?
吴灵芝勉强笑道:“他大伯娘,快进来坐吧,别站着说话!我给你们去弄点水来喝。”
就算她不邀请,对方也会自己进来的,反倒落个不讲理的说头,还不如开口算了。
马翠儿和陶有才毫不客气地进了车厢,一屁股坐了下来,整个车厢微微一摇晃。
其实,陶大勇一家的骡车还是很结实稳重的,当年那会儿陶大勇手里有钱,选的板材工匠都是上等的,磨了大半年才做出来这么一辆车,外表看着朴素,其实能承重很多斤,也能跑很远的路。
马翠儿母子俩看着也不是特别的胖,怎么就这么有分量呢?
“你也别光弄水了,好歹弄点吃的来。我可是看到了,你家老二提着个盒子去了老四他们家,一看到我,那俩人的眼睛和害了鸡瘟似的直打转,立刻钻到车里头去了,生怕我抓着什么似的!十个指头都是肉,都是一个娘胎出来的嫡亲伯爷,你们家怎么就这么偏心呢?”
马翠儿说着说着,拿帕子开始揩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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