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拒绝

    “老王八蛋,我要跟你断绝关系,抱着你的官帽子断子绝孙吧。”

    “孽障!孽障!”江敬回举着棍子追着打,父子俩团着口莲花缸在对面你来我往的吵。

    江敬回看准了一棍子打在江晏之脚弯处,江晏之一个趔趄跪在地上,接着就被人按住,挣扎半天挣不开。

    “孽障!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江晏之不但不怕,反而回瞪着江敬回道:“你打,你打死我我也不会娶,你今天不打死我,你就不是我爹,你今天要打死我,你就断子绝孙吧。”

    江敬回被气急了,举着棍子当真要打下去,老夫人一声暴呵:“住手!”

    嬷嬷搀扶着老夫人颤颤巍巍下台阶走过来,夺了江敬回手里的棍子扔在地上,又把按住江晏之的护卫撵开,一把抱住江晏之:“我的儿,你怎么这么混,你这是要祖母的命,要我们大家的命啊。”

    江晏之被老夫人抱在怀里,不自在地别过头,怒气冲冲狠着江敬回,“我就不娶,打死我也不娶。”

    老夫人扬手作势要打他,挥了半天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痛心道:“儿啊,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害人家姑娘,你当众说了喜欢人家,又大张旗鼓送礼上门慰问,你若不喜欢,你早说明白啊。”

    江晏之愣了一下,嘴硬道:“我娶她才是害了她。”

    江敬回又一次举起棍子,但老夫人拦在面前,斥骂道:“你打,你连我这老妇一起打死算了,孩子没教好都是你的错,打死我们你跟你的官帽子过去。”

    江敬回苦恼道:“娘,这小畜生就是欠打。”

    老夫人没理他,心疼地拉着江晏之从地上起来,江晏之拖着一条腿起来,老夫人慌张地叫:“我的天爷——快去请大夫——”

    江晏之被打折了一条腿,拖着腿一瘸一拐被搀扶进屋时,回头冷漠地看了江敬回一眼,那一眼冰冷又嘲讽,电光火石间刺进江敬回心里,他猛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上划过,又从指间溜走,而他没有抓住。

    堂堂知府大人提着棍子站在院里,烈日灼心却手脚发凉。

    大夫很快赶来,还在房门外见听到里面连声哀嚎。

    “痛死我了,哎呦——祖母,孙儿要死了。”

    江敬回站在一旁听着江晏之惨痛不已的叫声,心像是被他抓着一样,在房内来回踱步,拍着桌子道:“你别叫唤了!”

    他明明没下重手,怎会疼成这样。

    “哎呦——”江晏之不但不听,反而叫得更惨烈,“祖母,孙儿不孝,今后不能在您跟前儿尽孝了。”

    老夫人听在耳朵里,更是心乱如麻,老泪纵横,举着拐杖朝江敬回扔去:“你给我滚出去,滚!去和你的官帽子过一辈子,老的你不管,小的你也不管,去和你的官帽子过一辈子。”

    江敬回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急得直跺脚:“大夫,大夫怎么还不来?”

    “来了来了。”管事的领着大夫一路小跑进来,见到江敬回忙向他拜礼。

    江敬回挥手:“别多礼了,赶紧去看看他。”

    大夫着手在江晏之腿上摸着检查了半天,换着位置问他哪儿疼,江晏之哀嚎回应哪哪都疼。

    大夫皱着眉颇困惑,在江晏之腿上稍稍用些力气,他便哭天抢地仿佛大夫要捏死他一样。

    “公子的腿,应该无大碍。”

    老夫人道:“他都疼成这样了,怎么会没事?”

    “就是,大夫,您老妙手仁心,好好看看。”江晏之暗中从被子里摸出两块碎银,伸手去拉大夫,趁机从掌心换到大夫手里,“我这腿疼成这样,肯定是伤筋动骨了。”他一边说,一边朝大夫使眼色。

    大夫拿了钱,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认命道:“江公子的腿应当无大碍。”

    江晏之拽住他的袖子,大夫又补充道:“不过还是要精心养一养,老夫人不必担心。”

    江晏之这才勉强放开他,老夫人确认在三,大夫也不过是将刚才的话又重复几遍,不敢将实情说出来,又看不得老人家为孙子担心,引着老人家往旁边去,私下将江晏之的所谓“病情”据实相告,将江晏之打点的银子还给老人家,只收取应得的诊金。

    江敬回察觉出江晏之和大夫之间的眉眼官司,阴沉着脸看了江晏之片刻,哼了一声拂袖离开。

    江晏之看着江敬回离开的背影,眼神渐渐黯淡下来,赌气蒙着被子睡觉。

    老夫人杵着拐杖过来,用拐杖戳了他一下,江晏之蒙着被子往床里挪,老夫人又戳了两下,怪他道:“混小子,你糊弄你爹连祖母也蒙骗,把头露出来。”

    江晏之在被子里拱了拱不高兴地露出头来,红着眼眶讷讷唤:“祖母。”

    老夫人看到他这委屈样,又不忍责怪,叹了口气,老人家总觉得,她这孙儿不是坏孩子,都是爹娘没教养好。

    他爹娘感情不睦,母亲柳氏常年在城外庵堂清修,每年冬月才回来,回来夫妻俩也不在一处住,柳氏住在八苦堂,江敬回住竹庐书斋,只一墙之隔,偏两相避着,又不和离,就这么相互熬着。

    他是老夫人一手带大的,年幼时还刻苦上进十岁就中了秀才,只是后来不知怎么,渐渐改了心思,耽于玩乐不思进取,不愿见他娘,也讨厌江敬回,江敬回在外地做官时还好,自江敬回调回苏州,父子俩则是见面就掐架,江敬回越逼着他读书上进,他越顽劣不堪。

    想着这些,老夫人怜爱道:“是他不好,咱不要他,咱祖孙俩好好过。”

    江晏之软和声气儿道:“祖母,能不能把和邵家的婚事退了,我不想娶亲。”

    “你这孩子,”老夫人苦口婆心道,“你年纪不小了,祖母平日惯着你,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不找个人管着你,哪天我这把老骨头两腿一蹬,你可怎么办?再说,退亲岂是你说的这么容易,你不打紧,你让人家姑娘怎么办?”

    “我又不喜欢她,她也不想嫁我,我们成亲不会幸福的。”

    “晏之,你听祖母跟你说,什么情啊爱的都是假的,相敬如宾才能长长久久,祖母年纪大了,管不了你多少时日,你娘在庵堂住着,你爹跟他官帽子过,祖母年纪大了,家里不能没个管事的人。月如是个好孩子,你好好待她,她也会好好待你,你们会过得好的。”

    江晏之不再作声,呆呆地望着床帐顶的结绳。

    会过得好吗?

    他不信,这种被迫结合的婚姻不会有好下场的,他爹娘就是最好的证据。

    像床顶这两条各不相干的绳子交汇在一起,交汇处坠着一只驱蚊香囊,很快又分开各朝一边,若非架子床有四角,这两根绳子无尽延伸出去,也绝不会再有交汇的一天。

    他就像那个驱蚊香囊,绣得花团锦簇,却只能孤零零坠在半空,什么也挨不着。

    老夫人见他不说话,又苦口婆心道:“你不为你自己想,也为人家姑娘想想,城西何家姑娘就是被人退了婚,过不下去,不得已投缳自尽。晏之,这世道如此,女人比男人艰难很多。”

    老夫人劝了半天,江晏之也不应声,老夫人只好让人看着,等他自己想清楚。

    郑嬷嬷扶着老夫人从江晏之房里出来,忧心忡忡问:“大公子这样不情愿,逼着他娶,将来会不会成怨偶?”

    老夫人叹了口气,“没法子了,婚都定了,等到他心甘情愿那日,我这把老骨头都要化灰了,他爹娘又是不中用的,不趁着我还吊着一口气给他安排好,哪天我两眼一闭,这么大家业,他一个人怎么撑得起?”

    说来说去都怨他大庭广众之下胡言乱语,可是她撑不住了,喜不喜欢的有什么用,江敬回喜欢柳氏,当初欢天喜地娶的媳妇,现在又过成什么样子了?年少夫妻老来伴,她就看中邵家小姐是个聪慧的,只望她嫁过来,能引着江晏之往正道上走,能撑起这份家业。

    老夫人离开房门二丈远,不妨吸了两口冷风,猛烈咳嗽起来,郑嬷嬷忙用帕子给她掩着口鼻,等直起身来一看,帕子上都是血。

    “老夫人……”郑嬷嬷无措地看着帕子上的血。

    老夫人咽了咽喉咙,从她手里夺过带血的帕子,卷在一块儿塞进袖子里,认真叮嘱道:“把这事烂在你肚子里,不准叫任何人知道。”

    郑嬷嬷锁着眉与老夫人对视一眼,只好点头。

    老夫人推开郑嬷嬷搀扶的手,独自杵着拐杖,勉力撑起腰杆,若无其事的回自己院子。

    残风卷叶落在她肩上,显得茕茕孑立,再怎么撑着也掩盖不住身子佝偻。

    老夫人一走,院里又冷清下来,丫鬟小厮安安静静做事,没意思得很。

    江晏之渐渐迷糊睡去,掌灯时分才转醒,江敬回坐在他房里,拿着几张纸在看,听到动静循声看过去,淡道:“醒了?”

    江晏之没回答。

    “你小时候的文章写得还不错。”

    江晏之还是没回答,趿拉着鞋走到江敬回身边,伸手夺过那篇文章,转身放在蜡烛上点着。

    江敬回叹了口气:“退婚不可能,你若真不想娶,可以逃,届时我会收邵家小姐做女儿,你逃了便不要再回来,去过你想过的日子,去闯荡江湖行侠仗义,成不成婚都由你。”

    文章烧成灰烬,最后一点星火在脚底堙灭,江晏之抬头冷笑:“我才不会像你一样没担当又不负责,我一定会过得比你好,我们会相亲相爱、情深意长。”

    江敬回摩挲着空荡荡的指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起身离开桌旁,一只脚跨出门槛又顿住,平静道:“那我祝你,得偿所愿。”

    从江晏之房里出来,江敬回抬头望向西边庵堂的方向,耳边仿佛听到咚咚木鱼声。

    情深意长,他曾经也是如此期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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