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和解
江晏之还从未看过女子读的什么书,翻开《女诫》便看到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顺第三、妇行第四、专心第五、曲从第六和叔妹第七,如“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勿得违戾是非,争分曲直”之类的句子,越看越觉得火大,渐近觉得悲哀。
这种书无一句不以毁灭人性压迫女子为主旨,一人读此书压迫自己无碍,可当世上之人将这种压迫人的言论奉为圭臬,女人将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更可悲的是这些被压迫的女人又以此来压迫自己的女儿、儿媳,并且以为大道如此。
那么邵月如呢?他知道女子过得不容易,从前只当她们自苦,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还管别人说去,可他忘了,她们不是自苦,是被逼无奈……
他一句一句抄写,因为肚子饿,手上的动作也飞速运转,抄到天色渐渐黯淡,仆婢进来点上蜡烛,肚子已经饿得咕咕直叫了,打发人带话为邵月如,问能不能吃了再抄。
邵月如在老夫人房里侍候,她刚接管府中事务,还有很多事情没有交接过来,交接过来的也需要老夫人指点。
江晏之让人带话过来,老夫人一脸心疼地看着邵月如道:“月如,晏之这孩子从小没吃过什么苦,从来没挨过饿,管教之事还是不要操之过急。”
邵月如心里一沉,她算是知道江晏之为何会如此顽劣了,母亲吃斋念佛不管教,父亲公务缠身除了打人关禁闭不会管教,祖母又是个软心肠,都是纵容出来的。她正色道:“管教子女需严,考验品行需苛,唱戏尚且要下十年苦功夫才能撑起一台戏,郎君正是从小没吃过苦,顺风顺水惯了,现在还不严加管教敦促上进,什么时候才合适呢?祖母也清楚江家现在的情况,他一无族伯兄弟扶持,二无功名本事再身,若江家有个万一,他能撑得起来吗?还是祖母觉得孙媳能独自撑起来?”
邵月如说完,心觉自己说得有些过了,面前的人再怎么着也是长辈,垂下头放缓了声音道:“我在厨房炖了汤,打算亲自给郎君送去。”
老夫人听了这话又笑起来,“好,好,你快去吧,这些册子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明天再看也是一样。”
邵月如甜甜应了声“嗳”,向老夫人行了告退。
郑嬷嬷笑着对老夫人道:“奴婢从多福那儿打听来,少夫人同大公子哭了一场,大公子就乖乖抄书了,奴婢看少夫人是个有主意的,您既把大公子交给少夫人来管教,就少操些心吧,好好养自个儿身子才要紧。”
邵月如带着耘春出来,耘春不解道:“少夫人,你没炖汤啊。”
邵月如哼了一声,“我亲手炖汤,他配喝吗?让厨房煮白菜豆腐汤,不放油不放盐。”
耘春听了恍然大悟,看着邵月如笑嘻嘻道:“奴婢这就去。”
邵月如和耘春提着清汤寡水的白菜豆腐汤配两碗饭去祠堂,江晏之撂了笔抱着茶壶晃了半天,一滴水都没了,他倒在蒲团上捂着肚子一字一句拖长了声音叫唤,“邵月如,我饿啊——”
邵月如在外头听到江晏之的哀嚎,颇痛快地暗笑了一下,不过很快掩饰住,对守门的小厮道:“开门。”
江晏之听到邵月如的声音,一骨碌爬起来,跪坐在蒲团上,眼睛像条恶犬紧紧盯着门口,见到邵月如提着食盒进来,火速把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挪到地上,从她手里接过食盒连忙打开,还不忘感谢:“邵月如,你是好人。”
结果打开之后大失所望,“就这?”
“郎君不满意吗?”邵月如蹙眉垂首委屈道,“妾想着郎君抄书辛苦,特地亲手为郎君做的。”
耘春帮腔道:“少夫人为了亲手给大公子做菜,还差点烫到手。”
“你烫到手了?我看看?”
江晏之抓过邵月如的手,两只手翻来覆去看,“是手背吗?看起来有点红,有没有上药?”
邵月如两只手被他抓在手里,有点不自在,把手抽回来,尴尬道:“是差点烫到,还没烫到,你快吃吧。”
江晏之看了看白菜豆腐配三碗米饭,心里有些悲凉,邵月如歉疚地道:“妾厨艺生疏,做得不好,郎君要不别吃了。”
江晏之目光在白菜豆腐汤和邵月如愧疚的神情之间游走,他很想答应她的提议,但是可能会连白菜豆腐汤都没得吃,想想又是邵月如亲手做的,又不忍心辜负她这份心意。
江晏之咽了咽口水,僵硬地笑道:“怎好辜负你一番心意。”
他端起碗扒了一口饭配一口菜,进嘴里才感受到极大的不妙。
没有盐!
他努力咽下嘴里的饭,放下碗筷道:“邵月如,你是不是忘记放盐了?”
“是吗?”邵月如装傻道,“我记得我放了,耘春看着我放的。”
耘春坚定的点头。
江晏之道:“不信你可以试试,真的没有味道。”
邵月如狐疑地尝了一勺汤,“不对呀,明明有味道。”
江晏之瞪大了眼睛,叫来门口小厮,“你尝尝,是不是没有味道?”
小厮为难地尝了一下,“有是有味道,”
江晏之惊恐,“怎么可能?”
小厮还没说完,江晏之又叫来另一个试了一口,另一个也一脸复杂答,“味道是有的,”
“我就说有味道的吧。”邵月如把两个小厮挥退,小厮为难地相互对视,是有味道的,但是没有盐味。
“郎君若是饱的,不想吃只说,何苦这样说我,放没放盐我心里会不知道?”邵月如作势要去收拾,“想是郎君吃惯了山珍海味,不稀罕妾亲手做的,郎君接着抄就是。”
“稀罕稀罕!”江晏之忙拦住她,倒了汤泡饭,咕噜咕噜很快扒了一碗进肚里,邵月如就坐他对面,静静看着他白水泡饭吃了两大碗,从旁边捡起他抄的书,字迹龙飞凤舞,跟他整个人一样花里胡哨不规矩,但倒是一句没落下,抄了一个下午也没抄完。
江晏之唏哩呼噜扒完三碗饭,不雅地打了个嗝,尴尬地看着邵月如。
邵月如笑着问:“郎君觉得味道如何?好吃吗?”
江晏之点点头,“感觉还可以,起码肚子饱了。”
邵月如掩唇和耘春对视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那郎君继续抄吧,还差很多呢,妾就不打扰郎君用功了。”她正要起身,却被江晏之拉住。
“邵月如,你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江晏之把碗筷收拾进食盒里,让耘春拿出去,祠堂里只剩他们二人,邵月如静静看着他,江晏之认真道:“我知道你让我抄书是想让我体谅你的难处,我也想了很多,有很多话想跟你说,我希望你能听我把话说完。”
邵月如不说话示意他继续。
江晏之道:“我知道咱俩的成婚是我误了你,但这既然是错的婚姻就不应该将错就错,这样的婚姻不会幸福,我爹娘就是最好的例子,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从来连照面都不打,哪怕生下我也没有缓和他们的关系,同样,这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幸事。如果我们强行纠缠在一起,很可能会像他们一样成为怨偶甚至仇人,所以我提和离真的不是想要你的命,只是想及时制止咱俩的错误。”
“但是我知道我那天晚上也欠考虑,没有想清楚和离之后你会遇到什么样的困境,所以后来我又认真考虑过了,我想咱俩可以义结金兰,我比你大两岁,今后就是你兄长,在外人面前咱俩还是夫妻,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我也可以撮合你和周珏,如果你不想嫁周珏,看上别人我也可以帮你,总之是我误你,你的终身大事就由我给你操持,等你出嫁时我再写和离书给你,在此之前你都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我知道你在家你爹管得严,但有我给你撑腰,没人敢欺负你和你娘。你找你喜欢的人,他要真心喜欢你,就会爱你的一切。到时候我以你兄长的名义,给你出一笔丰厚的嫁妆,让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当然,你也得学个一技之长,管家这种不算,得能养活你自个儿的。万一你看上的是个人渣,我眼光也不是很好,不能帮你辨别,他要是把你嫁妆卷走了,或者他要讨小妾什么的,怕你应付不过来,而且我将来还是想闯荡江湖,我将来闯荡江湖也不能时时在你身边帮你。你要是有个一技之长能让自己安身立命,自己有事可做就能帮助你从精神上不依赖他,他要是对你不好,就一脚把他踹开,世上男人这么多,总有真心疼爱你的,那假使不幸遇不上,你自己也能开开心心过。”
“邵月如,我知道你过得艰难,可是我还是想劝你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必事事都在乎别人的看法,日子是你自己的,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要过一样的日子。”
他热切地看着邵月如,自觉是个很好的提议了,“你若觉得还有什么药改进的地方,或者有更好的法子,我们也能商量着来。”
邵月如看着他认真的样子,良久没有出声,捻着袖口摩挲了半天,问道:“那你呢?你就这般不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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