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邵月如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上完第一次课下来,整个人还仿佛身在云端,有种不切实际之感,但这种感觉出奇的让她满足。

    早晨的课业上完,记下先生交代的任务,她还迟迟不舍的离开书房,直到江晏之把纸笔收拾好,催促她改去用午膳了,她才如梦方醒。

    江晏之笑她,“邵月如,你也有今天。”为了想得到的东西忐忑不安,又因为终于得到而欢欣。

    邵月如闹了个红脸,抿唇轻轻剜他一眼,只是她这样的神情毫无威慑力,江晏之不经意发觉,这才没几个月,邵月如眉眼好像清隽了不少,比起新婚之夜肚子饿又不好意思开口时的清秀娇憨,多了两分清雅,待邵月如抱着书站起来,他才发现,他身量在长高,邵月如也在变化。

    邵月如发现他在盯着自己看,坦荡直白的目光丝毫不假掩饰,不禁低下头检查自己身上,“我有何处不妥?”

    “没有,”江晏之收回目光,温然一笑,“该去用午膳了。”

    邵月如觉得莫名其妙,接着他就被江晏之推着往外走了,她心里无奈叹气,这人总每个正形,正经不过半刻就会原形毕露。

    无奈随着他回去,一起用过午膳,又去老夫人面前侍奉了好一会儿。

    午后她是要去巡庄子的,而江晏之推掉了午后的课业,原说是要配邵月如一起去巡庄子,但他还有事要办,不能陪她全程。

    邵月如劝他:“你既有事要处理,用不着陪我,我又不是去赴刀山火海,有一众家仆陪着我,能出什么事?”

    “那可不行,”他翻身跃上马背,红鬃马顺溜光滑的马背上配带着翡翠玛瑙宝剑,少年灿然一笑,“我这人一向仗义,能为兄弟两肋插刀,邵小姐首次出征,自然得有人跟着摇旗呐喊以壮军威。”

    邵月如叹了口气,放下车帘在车厢里坐定,车轮碾过府前青石板,哒哒的马蹄声紧随在侧,她坐在车内,不觉抿唇微微一笑。

    有个人陪着好像也不错。

    马车一路驶入大街,往城外的方向去。

    一路阳光明媚风光好,虽是已有入秋的迹象,但草木还未凋零,青与黄相互映衬,有飞鸟划过天空,栖落在不远处的树林,凉风吹过正应秋高气爽一词。

    她正通过车窗看江晏之指点着某处的景致,介绍其中的精妙之处,路过一条岔口时,忽然皱眉,电光火石间似乎想起什么。

    江晏之没听到她的应和声,侧头察觉到她的反应,便问:“怎么了?”

    邵月如没有回答,眉宇间微微蹙着,轻轻摇摇头。

    这条道,她记得之前去接冯姨娘和槐如时走过,并未有如此深的车辙,近来少雨,官道上都是尘土飞扬,这种小道按理应该地皮干到发硬才是,为何还会有如此深的车辙?

    “晏之,最近府衙有过什么需要押运重物的差事安排吗?”

    “押运重物?”江晏之思索了一下,“近一个月府衙也没什么押运差事,更没有要押运重物。你何故问这?”

    没有?邵月如心中揣度着,心不在焉的回答,“无事,随口一问而已。”

    她想,兴许是自己多想了,又或者是附近乡民开山石自用也说不定。

    江晏之见她反应并不像没有事,回头看了一眼刚才经过的岔道口,依着她所说押运重物,确实看到两道明显的车辙,哪怕他们已经拉开一段距离,但她目力尚佳,一眼便能轻易看到,不由得将邵月如刚才的话放在心口细细研磨探究一番。

    焉山庄离得不近,但也没有特别远,待到庄子上,佃户们已经得到消息站在庄子口等着了。

    她这次来并不是来收租,依照老夫人的意思,今年的租子还给他们免,可这些佃户仍然十分忐忑,他们打听到大公子娶了少夫人,老夫人便不再管事,将家业都交到这位新的少夫人手里,都担忧主家换了管事的,对他们佃户是何计较打算,听说少夫人要来巡庄子,天不亮就在庄道口等着,生怕错过了少夫人的车驾。

    邵月如坐在马车里,江晏之骑在马上,远远便看到庄道口站了一群人,两人对视一眼,及近了才看清这些人——有老人、小孩、庄稼汉子和庄稼妇。

    他们都翘首看着,看着对面宝马雕车华盖,看着自己身上衣衫褴褛,然后咽了咽干涩发苦的喉咙,等着一会儿拜礼时能开得了口说两句吉祥话讨少夫人的欢心。

    等到马车停下,江晏之下马将手臂递给邵月如让她借力下来,不知怎么,他有一种恐惧感,明明对面的人都十分和善的笑着,努力显示自己的温顺,可就是这种衣衫褴褛面对锦衣华服的温顺让他有避之不及的狼狈。

    邵月如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努力保持着温和端庄得体的形象,可走向对面那群人时,还是觉得脚下步子沉重。

    佃户中推选出来的代表是一位年纪颇长的老者,穿着一身洗到发白的长袍,比起他身旁的一群短打,已经是最体面的了。

    老者杵着拐杖,颇有几分文气,十分客气的向邵月如和江晏之行礼,“大公子和少夫人大驾光临,焉山庄的佃户们特地在此恭候二位。”言语恭敬,语气却是不卑不亢。

    身旁的人向邵月如介绍,这位老者姓李,是焉山庄佃户的推举的长者。邵月如点点头,对老者道:“我与大公子此来,是来看看庄子上今年的收成。”

    李老丈明显流露出为难的神色,看了看身后砸吧着手指的小儿辈,同邵月如道:“少夫人,并非焉山庄的庄户们拖赖,实是焉山庄土质贫瘠,近年来旱涝交替,收成实在稀薄……”

    后面的人连忙附和,诉说家中的困境。

    邵月如见人群情绪激动,忙安抚道:“诸位不必慌张,我与大公子并不是来收租的。”

    她看了一眼身后的仆从,心生愧疚。没来之前,她以为庄上佃户会像其他家说的一样,耍赖、蛮横、甚至为了不交租使出各种各样的手段,可亲眼看到眼前的这些人,她为自己先入为主的偏见而惭愧生悔。

    不过是一群为生计苦苦挣扎的可怜人罢了。

    “诸位也知我是江家新妇,此次过来只是为了了解一下焉山庄的情况。”

    她的话让众人松了一口气,相互宽慰着让出一条道,引着邵月如和江晏之去巡查庄子上的情况。

    一路走去,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追着一只羊跑过来,那羊直直往邵月如和江晏之这头撞,江晏之把邵月如推回身后,握住手上宝剑,正要出手对付对面那头羊,已经有人先他一步把羊拦住了。

    拦羊的男人厉声呵斥那孩子:“豆娃,你要干啥?”

    对面的孩子手里拿着一把卷口的菜刀,被吼了怯生生的站着,回答男人的话:“杀羊。”

    男人问:“你爹呢?”

    “我娘又病了,我爹背她去看大夫,让我把羊杀了等他回来烤。”

    “你家就这头羊,杀了上哪凑你娘的药费去?”

    “我爹说,今天有新东家来收租,我家交不上,爹让我把羊杀了招待东家,东家高兴了他好求求东家免了我家的租子,用一头羊抵租子,值。我娘吃药花钱他再想办法。”

    江晏之和邵月如站在人群中,看着对面黑黢黢的泥孩子,手里一把卷口菜刀,明亮的眸子里全是茫然,江晏之他提着宝剑的手像被烈火灼烧过一样烫人,甚至他身上穿的不是衣裳,而是火炉。

    他僵硬的站在原地,邵月如深吸了口气,走到小孩身边,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下蹲在孩子面前接过他手里的刀,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温柔道:“你叫豆娃呀,小孩子不可以玩刀的哟,会伤到你自己。”

    小孩脆生生答道:“才不会,我五岁就会杀鸡了。”

    “那你现在几岁了?”

    “快八岁了。”小孩问道,“你是新来的东家吗?”

    邵月如点点头,小孩又道:“我杀羊给你吃,你能不能不要收我家租子?”

    “你自己想杀小羊吗?”

    孩子摇摇头,“小羊是我从母羊肚子里扯出来的,我每天都喂它,舍不得杀它。可是不杀它我家交不上租子,而且我娘吃药还得用钱,它也会被卖掉。”

    “如果我不收你家租子,你可不可以不要杀它?”

    “真的吗?”孩子扑闪着黑亮的眼珠,惊喜的询问邵月如,不掺一丝杂质的眼神让邵月如心里一阵泛酸,她认真的点头,“真的。”

    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从腰间布口袋里抓出两把煮黄豆,一半给邵月如,另一半给江晏之,然后从邵月如手里拿回菜刀,赶着小羊一步一跳往家的方向跑,边跑边回头对邵月如道:“你们是好人,我回家烤红薯给你们吃。”

    看着小孩欢天喜地赶着小羊跑远的身影,邵月如和江晏之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怎么就算好人了呢?他们只是没有拿走他们的劳动成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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