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八,家家户户都年味十足了请灶神、贴社马、打夜胡都接踵而至。

    褚家上下的灯笼全都换成了大红色,连褚昱的房间门口也不例外。

    除夕的夜又黑又沉,点点新月露出几缕微光。

    褚昱望着天幕,遥想余晚晚此时会不会也在寻月亮。

    他已经有好多日没有见到她了。

    “郎君,大娘子喊您用饭了。”仆人喊道。

    褚昱收回目光,往花厅里走去。

    除夕日,许久不归家的褚坤也在席上,还有他的几房妾室。

    小儿子褚晖也被女使抱着,端坐在圆桌上。

    桌子上铺着金心绿闪缎的铺布,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和如意糕样样皆全,除了鸡鸭牛羊这些大菜,还有从余杭带来的厨子所作的名菜,杭菊鸡丝、龙井虾仁,都是蒋玉芙和褚昱吃惯了的菜色。

    这顿饭吃得又丰盛又寡味,除了褚晖与照顾他的女使小声说话,还有推杯换盏的些客套话,真情实意少了不少,还不如褚昱在余家随意吃的一顿饭。

    褚坤又喝多了酒,抒发了一通感慨,拉着褚昱的手竟泪眼朦胧了起来。

    “昱儿啊,转眼你便长这么大了,马上便要参加春闱,你定能夺名,替你父亲一雪前耻啊。”

    他自顾自地跟褚昱碰了一杯,再去添酒,那壶酒已经空了。

    转头吩咐女使:“再去拿一壶来。”

    女使看向蒋玉芙,似乎是在征求她的意见,阖府上下都知道蒋玉芙讨厌褚坤醉酒。

    褚坤见使不动她,醉意上头张口便骂起来:“我是连你这只小蹄子都使不动了吗?看她作甚,我才是一家主君!别忘了这个家姓什么!”

    女使不知大年夜里主君又发什么疯,惊恐地连连道歉。

    褚昱紧皱眉头,把衣袖从褚坤的手中拽出来。

    “以后你家主君的事不必再问我。”蒋玉芙放下筷子道。

    她拿起一旁的丝帕擦了擦嘴,口气慢悠悠地说了句话,令醉酒的褚坤都清醒了。

    “我已决定与你和离,待昱儿春闱结束,成亲之后,我便回余杭去。”

    褚坤手中的酒杯一下子摔落在地,瓷碎的声音与往日蒋玉芙生气砸掉的瓷杯声竟隐隐重合。

    桌上的三个侍妾吓得连口中的菜都不敢嚼了,陈小娘放筷子时不小心碰到碗碟,发出的声响竟令她抖了抖。

    “母亲……?”褚昱也有几分惊愕,他是察觉到了蒋玉芙最近的改变,只是她从来都未向他透露要和离的事情。

    “阿芙,大过年的,不要开这种玩笑。”

    褚坤讪笑,哆哆嗦嗦地拾起筷子吃了口菜,他也没看,随意捡了块放在他面前的鱼吃,烧鱼细小的鱼刺扎得他口腔大痛。

    “我当然没有开玩笑,以前是我想不通,如今想通了,便想放下了。”

    蒋玉芙脸上甚至还挂着笑,丝毫不见任何不舍,可能是以往的每一次痛哭,都在消磨这些不舍。

    如今说出来,只有如释重负之感。

    “我们是结发夫妻,曾经的情谊……”褚坤也不顾嘴痛,念念叨叨。

    蒋玉芙直接打断他:“不要再提往日的情谊了,我已经足够仁至义尽,我为你们褚家生了儿子,你甚至都没看过他几眼,他便长大要成人,我还为你操持这个家,为你纳妾养女,甚至你父亲死的时候,你赶不回余杭,也是我忙前忙后,替你承受了多少白眼冷语。以前做这些,我都毫无怨言,但从今以后,不想做了。”

    以前觉得这些是本分,现在一看全是狗屁。

    从前的情谊纵使再美好,但这些单薄的回忆,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蹉跎自己的骗术罢了。

    “我现在只想过好我自己,你以后怎样,与我无关。”

    蒋玉芙不留一丝情面,更是毫不留恋,从这张桌子前起身离开。

    这张团圆饭,是她留给褚坤最后的体面。

    直到蒋玉芙离开了花厅,褚坤才如梦初醒般。

    他问褚昱:“是我喝醉了,听错了吧?”

    褚昱也擦完了嘴,看着他这副呆滞的模样,没忍住地笑了。

    “您没听错,我母亲,她要与你和离。”

    他转身离开,不再管花厅之中旁人的想法,他自然是支持母亲的。

    往日的他或许还有那么一分对于父亲关爱的期待,可如今,他已经不需要了。

    褚昱来到蒋玉芙的园子守岁,她正在给自己养的那盆文竹浇水。

    “你怪不怪我?”蒋玉芙问道。

    旁人怎么想怎么说她都可以不在乎,唯独要在意儿子的意见。

    褚昱摇头:“当然不,相反,我竟有些高兴。”

    蒋玉芙也笑了:“我已经在云京另置办了一处宅子,等过了年,就搬过去,也省得再看这里的一堆乱事。”

    褚昱赞成她。

    “那母亲,您还要回余杭去吗?”

    他日后还不知要去哪里,不放心让蒋玉芙一人留在余杭。

    “你成了家,我也该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儿了,不论是余杭,还是云京,亦或是别的地方,你也不必管了。”

    自从蒋玉衡出事,她又盘下许多铺子以后,那种在商场上重掌权柄的感觉比在家中料理琐事要好得多,蒋玉芙更爱这种感觉,她找到了自己的乐事。

    浇完那颗文竹,又替它修剪了枝叶,蒋玉芙放下了剪刀。

    “你若是想守岁便守吧,我去休息了,也不知每年循规蹈矩,都是为何。”

    她笑着进了里屋,褚昱回了自己的园子,守了一夜,祈求母亲安康,爱人快乐。

    //

    说到余晚晚家的除夕,却是与褚家完全不同的一面。

    今年的年席又是在余家大伯家置办的,白日里祭了祖,晚上便围坐在一起说话,女眷们在厨房准备饭食。

    余家最不缺的就是猪肉,余大安宰了一头年猪,孙雪娥已经早早将心肝肺和下水都卤了,还做了拿手的猪皮冻。

    余晚晚是给她们打下手的,负责洗菜洗肉,而大伯母和余小锋的新妇在忙着切菜炒菜。

    “晚娘,你给的香膏可真好用,我手上的冻伤,都好了大半。”余小锋的新妇梅娘凑在她身边谢她,还给她看自己快好了的手。

    余家虽然是小富之家,但家中的活计又多又杂,梅娘少不了在田间地头干活,又要伺候照顾一家人,双手粗糙,冬日里还会有裂开的口子。

    余晚晚多买了几盒润脂膏给她和大伯母,梅娘很是高兴。

    “若是用完了再让我哥给你买,就在西瓦子那条街上,日常用着,手就不会疼了。”

    梅娘点头,又谢了几句她。

    “我帮你洗肉吧,你先去歇会儿。”梅娘主动帮她,手伸进盆里去清洗那一大块猪后腿。

    “不用不用快洗好了,一会儿叫我妈看见了又要说我偷懒了。”

    余晚晚捞出那块肉,放到了干盆之中,要去倒水。

    谁知梅娘却脸色一变,捂着嘴跑到一边干呕了起来。

    厨房中的众人都看了过来。

    余晚晚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的盆,跑到她身边看她。

    “嫂嫂,这是怎么了?要不要紧啊?吃坏肚子了?”

    她顺着梅娘的背,有几分担忧地问道。

    “就是闻见猪血那股味道,突然犯恶心。”

    梅娘捂着胸口,难受得脸都皱了。

    余晚晚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她杀过猪,虽然换了衣裳,身上难免会有血腥味儿。

    大伯母擦了擦手,走了过来。

    “梅娘,你那个,多久没来了?”

    梅娘想了一下,眉眼忽然亮了起来:“有快两个月了!”

    余晚晚还在发愣:“什么没来,要不要请大夫?”

    大伯母满脸喜色,要上前去。

    “是该请大夫,梅娘估计是有了。”

    “有什么了?”

    孙雪娥一把拉过余晚晚,拍了一下她的头,怪嗔地瞪了她一眼。

    三婶乐呵呵地道:“梅娘有你小侄子了,晚娘别着急,马上也快要有了~”

    余晚晚这才懂了,脸上臊红一片,只觉得厨房热气熏人,待不下去了。

    “二嫂你也该教教晚娘这些事儿了,争取咱们家啊能接连喜事不断。”

    三婶又在打趣,余晚晚又羞又窘,掀开帘子跑了。

    一想到褚昱,她的一颗心脏就像是坏了一般狂跳,连冷空气也冻不住。

    年夜饭饭桌上,一家人都因为两件大喜事儿而高兴不已,就连余老太太,也破格地饮了几杯酒。

    饭后一家人便围在一起守岁,大伯拿出了两套雀牌供大家玩乐。

    余晚晚与大伯、三叔家的堂妹还有梅娘一桌,除了刚开始输了几局给梅娘,竟一路东风,运气不断,连赢几局。

    “晚娘真是时来运转,连大雀牌都受眷顾。”梅娘笑道。

    余晚晚又羞了起来,忽然想到了褚昱,不知道他是如何守岁的。

    手中捻着的一张牌竟随手就打了出去。

    “呀,二柄,胡了!”梅娘欣喜,推到了自己面前的牌。

    “哎呀我打错了,能不能拿回来!”

    梅娘拍了一下她的手:“哪有这样赖的。”

    余晚晚笑嘻嘻地掏了钱:“这局就当是我送给我的侄儿了,先等我一下,我倒些水来。”

    她起身离开牌桌,去厨房看水壶烧开没。

    炉子上的水壶还在低沉地咕嘟着,余晚晚站在厨房的门口,抬眼望向夜幕。

    新月隐在夜幕之中几乎瞧不见,不远处种着几颗梅树,香气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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