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外的天已黑透了,窗边透不进来多少微薄月色,唯有靠近墙根时才能被少许光亮照耀,离轻狱里间淌了一地的血,在黑夜里变成一滩深深的幽暗,空中飘荡着淡淡血腥气。

    仙君割完了今日的四十九刀,也不知是何时背身离开的,门扉关上时的吱呀较开时仿佛要小声些。

    沈蕴的嗓子一日哑过一日,浑身上下鲜血淋漓而又空空荡荡,和江如温一道被留在了漆黑阴冷的里间。

    “如温姐。”沈蕴面上毫无人色,比窗外的月光还要惨淡三分,双眼下乌青浓重,抬眸望去,他的命薄得像一张白纸。

    这是离开月来岛后,沈蕴对江如温说的第一句话。

    “嗯。”少女将木椅搬去了墙根底下,靠着漏进来的零星光亮振作自己,时而垂着头,时而望一眼黑夜里的少年,大多数时候是垂着头的,她的耳边还萦绕着皮肉与匕首的摩擦声、温热血液顺着肢体滴滴答答的淌落声

    沈蕴似乎陷在极大的痛苦中,嘶地一声狠狠抽了口冷气才能再次发出摇摇晃晃、干涩黏糊的嗓音,“我从未跟他们提起过你。”

    少女听得心惊,深吸口气迅速道:“我知道,今日之事跟你没有关系。”

    “我不怕你怀疑我,我只是想安慰安慰你。我从未跟他们提起过你所以他们没有证据,也无从怀疑起你很快就可以出去的。”

    沈蕴摇摇头,断断续续撑着神智,干涸的唇角勉强扯起一道笑意,“我知道青燕宴那日,你是迫不得已,伤害我并非是你的本意,你割的那一刀,一点也不痛。”

    江如温眉眼低敛,攥着自己的衣袂搓揉把玩,“别跟我说这些,我不会被你打动然后给你一个痛快,我不会做给自己惹麻烦的事,你死了这条心吧。即便你将我们从前相识的事说出来,他们也奈我不了何,我是仙门的人,也从未与魔修勾结。”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性子,世人管这叫薄情,这在我眼里并非是一句骂。我很庆幸你是这样的性子,否则若是因我而惹上麻烦,我即便是死也不会死得安生。”

    沈蕴脸上仍旧挂着笑意,轻而淡,“在离轻狱的两个月,是我这辈子最漫长的时光,仿若在地狱中穿行,没有鬼火的地狱,很暗很痛。六十五个夜晚,我觉得时间好像已经忘了我的存在,忘了将阳光投到我身上,将我一人遗留在角落里,每每我掀起眼皮,目光所及皆是一片漆黑,浑身上下只有漫无止境的疼痛,可是今日不一样,我能看见你,能看见月光,我的地狱里添了一丝萤火,这就够了。”

    江如温垂着头,静静听他徐缓微弱的声音,觉得他此刻大抵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刚刚割完四十九刀,疼痛足以能将他拉回清醒后再度按入混沌。

    人的“满足欲”本就是上下波动的,若他此刻立在阳光下,还是月来岛上那个肆意欢笑,同江如温互相怨怼抢烤肉的倜傥少年,一缕冰冷的月色绝对不足以满足他;但他此刻只是一个两月未见希望,日日承受凌迟之苦,孤身行走于地狱,硬生生被吊在濒死边缘的一滩烂肉,神都的阶下囚,那么雪白的衣袂和少女短暂的出现便足以满足他了。

    “你想不想,照照光?”少女抬起被冰霜尘封的眸子,望向那一角绝望。

    沈蕴垂着头,适才的一番话似乎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可以吗?”

    “我来推你。”江如温起身走到木架旁,搭上血淋淋的木架子稍一使劲,车轱辘转起来,将他推到小窗底下。

    沈蕴阖上眼帘,当月光照到他身上的那一刻,他仿佛觉得纠缠了他两个月的所有的疼痛都随之消失了,“多谢。”

    “他们折磨了你两个月,你什么也没招出来吗?”江如温倚在墙上,忽而打心底感到一阵乏累。

    “招了,可他们不相信我们没有跟仙族之人勾结。”沈蕴无奈地笑笑,用尽全力喘了口气,整副躯体都被割烂,稍一动弹便能牵扯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疼痛,呼吸于他而言也成了痛苦的难事,

    “神都不止擒到我一人,那日我们刚出月来岛便遭到一批仙兵围堵,万骨殿下带着宁溯他们逃出了重围,我和阿与跑得不够快,就倒霉些,阿与一见逃生无望立即咬了舌,当时我还不明所以,如今想来我也该早些咬断自己的舌头。”

    “神都的人,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他们不信你,因为每日花些功夫凌迟一个魔修于他们而言毫无损失,他们要的是哪日你受不住吐出点什么来。”

    江如温撑着脖子仰望窗外一小寸苍穹,从前只知夤夜黑,其实同离轻狱比起来却要亮堂许多,

    “想知道章鱼的肚子里还有没有墨汁,就得不断地吓它。”

    空荡荡的房屋里迟迟未再传来沈蕴的回应,他双目紧闭,脑袋沉沉垂着,许是昏过去了,许是睡过去了,总归没死,因为那颗心脏就明晃晃悬在森森白骨中,展露在江如温眼前,不急不缓地跳着。

    一下、一下,仿佛在勾引人上前捏碎它。只肖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可以救赎一位绝境中的少年。

    所谓“仙籍”,类似于人世间的符牌,是证明自身身份的重要材料,它矩形铜质,刻了其人的身份出处、出生日月及师出何门,素日为便于清点人数统一存放于紫云山的藏书阁二楼。

    景衍华抬起指尖对着堆了成千上万仙籍的书架掐道法咒,书架造得岿然,黑漆檀木,足有三人身高,一排一排依次伫立挤满了整层藏书阁二楼。

    金色法咒如一缕寸光飘然嵌入其中,缠绕之上,沿着第一排书架自上而下,一块仙籍、一块仙籍地搜寻起来。

    “师弟何时回的仙门?”藏书阁描了金边的朱漆门扉后探出张玲珑娇俏的小脸,来的女子一袭妃色长袍,泛着柔光的绵绵裙摆因过长而铺了一地,她满面笑意,躲在门板后只探出半颗脑袋。

    景衍华闻声回眸瞥了一眼,“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来者名为安描,正是江如温的师祖——开创仙门的尊者裴颢,所收的十一位弟子其中之一,位列第六,算作江如温的六师伯。

    她和殷无恙的情况差不离,自打出师以后便成日云游于人间,除却百年一度的仙门尊者——裴颢的回归宴,极少主动回仙门。

    近日迫及盛宴将近,此刻能在紫云山瞧见安描其实倒也不算意外。

    安描强撑着弯勾的朱唇,屈了膝盖一只绣鞋翘起,紧抓门框半吊着身子倾斜在木扉之后,只探出一双眉目如丝的眼睛,“我前几日就回来了,你,看上去有点忙哈。”

    “有事说。”景衍华重重地吸了口气,安描是裴颢十一位弟子中最鲜活跳脱的,走起路来连蹦带跳,偏生还是个热心肠的小话唠,八辈子没见过面的都能被她逮了唠三日,碰上只猫都能侃半天,一旦安描开始吞吞吐吐,估摸着是得出事了。

    “刚来时听藏书阁外守门的弟子讲,柳师弟近日也要回来一趟,如此,你替他照看了百年的弟子岂不是马上可以撒手不管啦,整个紫云山皆知何师侄并非是个好脾气的,这样一来,你往后倒是能够轻松许多,记得要寻他多讨些报酬。我还听闻殷师弟也回来了,我”安描东拉西扯的,摇头晃脑目光在藏书阁内乱窜,明显没讲到点子上。

    “没事滚。”

    “郑希去藏仙林了。”安描收敛笑靥,两只绣鞋规规矩矩落回到地上,挪了两步从门扉后走出来,垂下双手交握在腰间绞着手帕,低头只盯住自己的妃红裙边,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她去藏仙林做什么?”景衍华终于转过身来。

    安描对此用左手撑起右手手肘,抬臂托腮仰头望向藏书阁的楼板,“她说她打那个什么地方,踟蹰山?楼外楼?寻回来颗瑰姿丹,原是指望着用此罕见神丹泡汤,可助她容颜永驻,万古长青,不想神丹之力并非寻常仙者所能承受,神器尚需炼化几十年慢慢磨合,更何况是内服的神丹?她一汤蛊一仰头一俯首间就灌了下去,根本没有考虑磨合驯化的时间,于是体内仙力暴涨,原也不算坏事,但仙力涨个不停,物极必反,她一夜间反被神丹榨干成了佝偻老者。”

    “带我去见她。”

    “等等等。”话未将完全,安描只见一道黑影如飓风般略过自己身侧直冲藏书阁大门,立即旋身瞅准黑影上前逮住,“听我说完啊小师弟。”

    “谁准你这么叫我?”景衍华甩手挣开八爪鱼似的安描。

    “背后叫顺口了。”安描咧嘴兀自笑笑,撒开手举至肩前示弱,“郑师妹她早先得过一颗灵狐丹,甚受其妙处,如今神丹将她折磨吸噬成了位老妇,瘦骨嶙峋,浑身褶皱,她受不住自己这副模样,想起灵狐丹的神妙,不声不响孤身一人前去藏仙林了,但你知道那玩意并不易得,她又心急,于是一不小心踩进了同心阵里。”

    “同心阵?”景衍华眉心紧锁,念着这个名字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阵,末了不禁“啧”了一句。

    同心阵属于幻阵的一种,有些像前段时间他们于月来岛上碰到的漩涡,只不过月来岛上的漩涡将人传送到千年前,许多事件都是从前实际发生过的,而同心阵则会捏造莫须有的幻境将人围困其中。

    相较于寻常捏造幻境的幻阵,同心阵更为险恶危殆些,因其会抹去陷阵者所有的记忆,反将自身虚构的某些细节塞入陷阵者的脑中,让其有意无意间都默认自己是属于这个虚幻世界的一员,从而甘心陷在同心阵里,浑浑噩噩,迷迷蒙蒙,了一残生。

    欲破此阵倒也不难,只肖在七日之内跳入阵中唤醒陷阵者的记忆即可,让其察觉身周世界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假货即可,唯一难的是,想要入阵救人,必得是先前就饮过陷阵者心头血的人。

    此条件苛刻,谁没事会喝过别人的心头血?

    “师弟,你可以救她的。”安描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张口,掌中妃红手绢被她揉了个乱。

    “我倒是想救。”景衍华显出几分焦躁,负着手来回在藏书阁门口踱步,眉心紧拧喘出几口带着愠怒的粗气,“嘶,等等,你这话什么意思?”

    “欲入阵救人者,必得饮过陷阵者的心头血,你说我这话能有什么意思?”安描咬着后槽牙,嘴皮子都未动,生怕眼前人听清般含糊不清地飘出这句话。

    “我怎么可能饮过她的心头血?”

    景衍华偏过头继续踱步,衣袂掠过排排书架绕了两圈,搜寻仙籍的金光此时忽而停住在“仙籍海”中四蹿,瞅准其中一块铜牌缠了上去,随后衔出江如温的仙籍悠悠然飘落他掌中,他顿住步子,攥着铜牌眸光闪烁不定,

    “安描,你最好给我讲清楚。”

    “师弟,信息量有些大了,不然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将人救回来以后你自己问她怎么样?”安描搓搓手,扯起嘴角赔笑。

    “不说,你便自己去救她,我还要去神都领个弟子回来。”景衍华掂了掂掌中仙籍,甩袖欲走。

    哪知安描丝毫不具慌意,抱臂立在原地不动,一只绣鞋抵到另一只鞋跟上,“少来了,谁都可能不管她,唯独你不能。”

    “为何不能?”

    “就凭”话滑到喉咙口,安描的气焰又小了下去,适才叫板的勇气一散而尽,“没没有,没什么师弟你别问了,救人要紧啊,在同心阵里陷得过久可就永远回不来了。”

    景衍华低头盯了眼手中细光微亮的仙籍,少女被押入离轻狱前惊慌失措的样子还萦留在脑中,权衡一阵,他缓缓匀出口气,“我去救她,但这事没完,你迟早得给我说清楚。这个拿着。”

    “什么?”安描闻言松了松紧绷的神经,上前两步接过他手里的仙籍,定睛看了一记,“江如温。”

    景衍华从鼻间轻轻嗯了一声,“替我去宗主处将掌印要来,之后带上这个一并去神都的离轻狱将人接出来。”

    “知道了知道了。”

    安描将铜牌顺手往腰带上一挂,连推带搡将人拱出藏书阁,

    “快些吧,私闯藏仙林是重罪,我不敢四处求人,只想得到你一个能救小希的,偏生你人还在神都,今日倒是终于舍得回来了,否则我已准备御剑去神都截人,小希是大前日被困的同心阵,七日之期已过三日,若剩余四日之内你不能将她唤醒,你就等着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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