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近日大可用“喜庆”二字来形容。

    适逢除夕,年关迫近,又值尊者裴颢百年一归,整座紫云山都散发着欣欣向荣的蓊勃鼎盛气息。

    除此外,山上还添了件别样的好事。

    主脉峰间,云蒸霞蔚,花影斑斓,众人云集。

    呼啸北风带刺儿般掠过,凝起一地霜色,安描拎只装满红纸铜钱的硕大锦袋下到山脚处给外门弟子散压岁钱;

    向琅难得没再拘着青隐山弟子们练剑,任由他们在周遭乱窜给各角粘上刚裁的窗花;

    山谷处蓄了一汪浅池,岸边白茫茫落了一地积雪,凛冽寒气将池子冻成圆形冰渣,池初庭领着几个顽劣好动者在冰上肆意溜滑。

    叽叽喳喳的欢闹给苦寒严冬也饶出丝春意。

    江如温披了件霁色斗篷,立在一株红梅下折枝,背影孱瘦,弱不禁风,绾一素素发髻,鬓间除支银铃步摇再无他物,少女忽闻响动,回眸而望,带起一阵叮叮当当,巴掌大的面容稍显苍白,眉峰轻浅未施黛,娇唇微粉不点脂,唯双杏眸似汪秋水,顾盼生辉。

    向琅从不远处迎风走来,递给她一只竹简。

    她抬手接过不语,指尖夹住其外束着的青色丝带用力一扯,竹简瞬时摊开在少女掌心,铁画银钩般的小篆呈至眼前。

    上面一笔一划写着神都对若素随意处置仙门弟子的惩处责罚,用词繁琐,多为废语,大抵可归结为两句话:

    “黜‘元老’位,受三十鞭”。

    “上仙做的?”江如温将竹简重新卷好,用丝带绕了个活结扎紧,收入袖中。

    向琅挡在她身前,白狐大氅被刮得袍袂随风乱拍,丝丝冷气寻着空子欲穿透衣衫,他引着少女朝暖阁内走,

    “若素是神都长老,你又与魔修有牵扯,他虽意气用事莽撞了些,此番也注定罚不重的,只是你也不必忧虑,这不过是我的开始。今日除夕,先别想着这些事罢,至于灵根我会替你寻法子。”

    江如温顺从地向前迈步,漏过来的余风将青丝带起在空中凌乱缠绕,“多谢上仙,但寻仇之事,不论多久远,我想亲自来。”

    “你养病才养了没多少时日,该少出门吹些风。”向琅没回她的话,算是默认,走在前头兀自静思片刻,末了临近阁门前才顿步旋身张口,

    “此事我是说你在离轻狱中的事,中间有些许弯绕耽搁了三日,怨你六师伯办事糊涂,我已责骂过,也令她在藏书阁内抄经抄了十日,倒是怨不得你师尊,他自己也是在你回仙门那晚才死里逃生踩着期限冲破藏仙林的同心阵重伤归来,一直未曾露面也是因为养伤养到而今才与你一样勉强好些。”

    “上仙不必说这么多,仙门原可以将我抛弃在离轻狱中,但最终您还是来了。迟是迟了些,终归比不来要好。”江如温浅浅弯唇,面上洋溢着笑,少了灵根的滋养背上鞭伤恢复极慢,一日敷三回药粉养到今日仍旧不断泛着淅淅沥沥的刺痛,只是这种仿若时时刻刻在被蝎子蛰的煎熬被她深深藏在了心底。

    “我只是不想你记恨仙门的人。”向琅见她笑靥开朗,不再多话,侧身推开暖阁门扉,“进来吧,皎皎他们应当也在。”

    阁门一开,里头煦暖和畅的热气与咯咯欢闹的语笑喧阗一道泄出门缝,众人回眸瞄了眼阁外一身霜气的二人,亲善颔首,继而转过脑袋接着把酒谈天。

    人群中,隐约可见到何皎皎艳丽面容,她端着腾腾热气的茶蛊同身侧一位玉面芙蓉的小郎君言谈正欢,小郎君生得板正,一袭青衫瘦长笔挺,眉目含情,儒雅谦和,一身的书卷子气。

    阁厢宽敞明净,上首左右各空出两张尊位,东西两侧壁上有十多扇双扇的朱漆窗牖,窗洞宽绰高昂悬在众人背后,只是牖扇此刻都紧紧闭着,浅白的窗纸在阁外北风的撞击下微微有些一鼓一鼓。

    暖阁白娑罗双木的地板中央架了只火炉,火星子忽明忽灭散着温热,将整间阁厢都烘得暖洋洋。

    江如温旋身剥壳似的将厚软斗篷褪下,露出内里搭的玉白常服,胳膊一抬把它挂到门边木架子上,迤逦挪步寻了张空桌矮身坐下。

    向琅捋捋袖边微乱的白狐绒毛,解下大氅将它和霁色斗篷挂在一道,而后步至少女桌前,“他们要一直在这里待到除夕夜间的烟火晚宴开始,中间多有乏味枯燥时候,我同你一块挤挤,晚些好解闷。”

    少女闻言动动身子在手边留出块空地,“何师姐旁边那人是谁?”

    向琅顺着她的目光拧脖望一眼,“柳未辞,是你八师伯,先前未曾碰过面,他今早才从狐族赶回来,还未得空去珠远峰探望。”

    柳未辞。

    江如温垂首细细嚼着这个名字,甚觉耳熟,仿佛在何处听过一回,思索不语,托起只茶盏一口一口往唇边送,静默片刻,忽而忆起些往事,“我先前听师姐提起过她幼时有位要好的玩伴,就叫柳未辞,只是欸,奇怪。”

    柳未辞是裴颢的弟子,而裴颢数千年前便已撒手仙门,云游四海,不再收徒,如此说来,眼前的柳未辞少说也是个数千上万的岁数,而何皎皎堪堪只有百岁,若说幼时玩伴,这家伙送走八十房媳妇了何皎皎都还在咿咿呀呀学语,实在对不上号,估摸只是同名同姓罢了。

    没成想向琅听见这话抑制不住从鼻间哼出两声笑音,从面前银盘中拣起颗灵丸捻在指间把玩,“说起这话,你师姐可被他骗惨了。”

    江如温瞬时竖起了耳朵,抬首再度透过重重人影朝远处瞄一记,那柳师伯眉眼带笑,瞧着一本正经的模样,眼神却时不时要飘到自己师姐身上,于是少女啪嗒一声将茶蛊搁下,面朝向琅扳正了坐姿,十指交握抵在衣领前,

    “上仙,讲讲?”

    “”

    “可有好些?”郑希一袭紫棠色月牙凤尾罗裙席地盘腿坐于珠远峰书房内的案桌跟前,锦缎裙摆散铺在地,见眼前伏桌之人悠悠转醒,立即抬手贴到他额前。

    景衍华被突如其来的冰凉刺了个清明,下意识支起身朝后退开,“无事。”

    他重伤未愈,薄唇苍白,面无人色,连日伤病折磨将刀削般的脸颊又削瘦几分,下颚线已突得能硌手,今日晌午时分才勉强下得来床,未曾想堪堪行至书房又犯起累来,于是干脆伏到案桌上歇至如今。

    “你怎么来了?”

    低沉悦耳的嗓音因连日往喉间灌各色药材熬煮出来的苦汁儿掺了些沙哑,景衍华蹙着眉捏捏鼻梁骨醒神,仿若才注意到坐在自己面前的人是郑希。

    自打从同心阵死里逃生,还得了灵狐丹挽回容貌,郑希对这位素日不甚受她待见的师兄的态度称得上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她抬起白细胳膊支在案桌上,手腕轻转将额旁碎发撩至耳后,指尖碰到耳上挂着的紫玉坠,坠子垂在脸颊旁仿若檐下遇风的风铃灵动摇晃起来,

    “今日除夕,大家都聚在主峰上等着夜间的烟火晚宴,我在暖阁走了一圈没寻见你,料定你还在珠远峰。”

    “都已经在了啊。”凝神缓和半日,他紧锁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恢复到平日盛气凌人的角度,“我弟子也在么?可有好些?”

    郑希垂眸忆起暖阁景象,“能说能笑,向师兄在照顾她,总归恢复得比你好些。”

    “比我好就好。”景衍华撑着桌角站起身,松松肩膀匀出口浊气往书房口走,踏出去两步忽而将步子顿住,回身退到郑希身旁半蹲下身,毫无血色的薄唇勾出一抹难得的温和,“你不走吗?”

    “走。”郑希膝盖一屈噌一下蹿起身,脑中瞬时因动作过猛而混沌一片,耳畔响起尖锐耳鸣,眼前被抹抹黑影沾满。

    景衍华迅速抬手攥住她的腕间将面前摇摇晃晃的细影扶住,“小心。”

    “多谢。”郑希很快醒过神来,顺势扯住他的衣袂往屋外走,“师兄,你有没有听说过姻司主事?”

    仙族弟子欲涨修为,双修乃一大捷径。

    仙门因此不拘着弟子双修,久而久之便衍生出“姻司主事”的职位,专管弟子成亲事宜,拟喜联,卖赤绸,裁红字,将凡间拜堂那套一股脑照搬了上来,还会将双方的名字互相刻入对方仙籍中。

    “嗯。”

    景衍华本不是个开朗的性子,即使是对着郑希,也时常会情不自禁将嗓音间的阴沉泄露出,所以人家才会更喜欢温润柔情的向琅上仙吧,于是立即握个空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试图掩去适才疏离寡淡,把话语浸上层和煦重新开口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郑希对此仿若并未在意,手指勾着他的衣袖笑靥照旧灿烂,绣鞋不断在地上一起一落朝着主峰的方向走,紫棠色的衣衫在艳光下泛起缕缕溢彩鎏光,髻边八宝攒珠流苏步摇垂在额角虽步调一摇一晃,一路无言,直到行至主峰山上,临暖阁门口时才回首应声,

    “我们成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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