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退散,金粉淡去,残月于天地间缓缓爬上青竹枝头,银辉普洒铺满湘妃,蟾光隙进窗牖,将朱漆的扇扉映得幽亮。

    山峰极高处的木楼灯火通明,较傍晚时分更亮堂些。几扇稀疏木牖透出橙黄微暖的烛光,烛芯摇曳,引得屋内火光一阵晃荡。

    景衍华提了只竹编的篮,拨开横挡在前的葳蕤青枝,穿梭在湘妃林里很快回到木楼底下抬手用指节叩了两下门扉,而后兀自在廊下立了会,摸约数了十个数后自顾推门走入。

    江如温披了件缀着雪白绒毛的斗篷已起身,她将自己裹得严丝合缝静坐于桌前,黑檀木桌上绣工考究的攒金丝桌椅帔被掀翻在地,褶皱凌乱躺在桌脚旁,孤零零的木桌上唯独留了只烛台摆着。

    蜡油滴了满桌,红白斑驳,牢牢扒在其上,少女面无表情,背对着窗牖就盯着一点点燃尽的红烛不动。

    景衍华止步扫视一周,玲珑木屋内至少点着七八根蜡烛,桌前摆了一支、地面角落各燃着四支,榻前、柜侧少女目光所及之处不余一丝暗色。

    若瞧仔细些便能发现,摆着烛台的位置都聚了厚厚一层蜡油,仿若是屋中人连日彻夜点灯而留下的。

    他于是撩开碧青珠帘,将竹篮提到黑檀木桌上,俯身拾起被丢弃的桌椅帔,“药喝了?”

    “嗯,马上喝。”少女抬起眼眸,瞳孔中映着摇曳的烛火,殷殷颔首,“我记得今日是师祖的回归之期。”

    “告过假了,啼霜说你需要人照顾。”景衍华将桌椅帔折好叠在凳上,随即用指尖捻起兜在竹篮间的布,满满一篮子嫣红圆润的樱桃跃然眼前,“就着这个喝不苦些。”

    江如温垂眸瞄了一眼,伸手捏起一根果蒂将樱桃送入口中,仍没有起身喝药的意思,只道:“不知仙门中,此前可曾有过半途归凡的先例?”

    “自然有,修仙路艰苦,辟谷、习剑、背咒、描符,大有坚持不下去的。凡半途归凡者,跪奉三盏茶,一盏敬仙门,一盏敬宗主,一盏敬师尊。三碗茶喝过,便可脱离仙籍,回归凡尘,饱口腹、自嫁娶、渐老去。仙门则将废弃的仙籍剔除仙门,自此仙凡殊途,路远不同归。”景衍华垂首拉开只木凳,扶着桌角落座。

    江如温闻声明了颔首,起身撩帘顺着步梯上至二楼榻旁,拨开青纱帐弯腰端了木匣子上静静立着的瓷碗回到桌旁,勉强往唇边送了一小口,难以言喻的怪味冲进口腔,一鼓作气的毅勇再度退却,她立即捏起颗樱桃含入细嚼,发青的脸色才算缓和。

    景衍华将手肘搭在桌沿,眉宇间病态未消,垂首掩去眸中泄出的几分疲意,他今日碌碌至深夜,才堪堪坐下片刻,“问这个作甚?”

    “无事。”少女眉心忽地一展,调子欢快,鞋尖一蹭,咻地转过身倚在桌沿端着药碗去瞧半开窗牖外的深深幽亮。她仿若一个躲在光亮处窥探夤夜的人,瞧着二郎腿看得津津有味,时常会回手勾颗樱桃,面却不转,朱唇印在碗缘,一点点要药汁吞尽,末了留了些褐渍在碗底,

    “喝完了。”

    她站起身将瓷碗撒手摆在黑檀木桌,如释重负般撞出了珠帘噔噔噔噔踩着木梯顺着满地烛光回到卧房,砰地阖上门扉钻入了青纱帐内。

    翌日辰时,红烛燃尽,各个角落里只留了满地蜡油与空荡荡的烛台,洒落的熹光未能驱散睡意,少女蜷在敞亮里已脱离梦境,却仍不愿掀开眼皮。

    木楼外传来细微叩门音,悉悉索索飘入少女耳里,她迷迷糊糊暗想:

    若是何皎皎,她压根不会敲门;若是师尊,没人给他开门,他会自己数十个数自己进来;若是暂居珠远峰的九师伯,那敲的就该是窗了。

    于是她安心自顾自躺着。

    稍过少许,楼下果然传来推开门扉的吱呀,江如温低叹一息,硬撑着掀开锦被支起身,抓过挂在侧旁的斗篷披上,拉开木门伸脖朝楼下张望,“做什么?才几点。”

    景衍华今日难得着了件素白绵丝束腰道袍,眉峰凌人,眸光中却透着柔和,薄唇弯弯,端着漆盘逆光立在门槛处,金光穿过他的发丝,敛去一身阴鸷沉郁,在屋内落下一道纤长高挑的黑影。

    少女掂了掂脚尖看清楚他漆盘中装着的瓷碗,瞳孔微缩,砰地砸上门扉,背过去蹲身席地而坐将门板抵住,双手环住膝间蹙眉喃喃,“我不喝药。”

    脚步声自楼下传来,步步逼近身后门扉,“开门。”

    江如温忆起昨夜萦绕她半宿都未能消散的苦味,梗着脖颈不动,“啼霜不是说过了昨夜我便死不了了么?既性命无忧,何必还要逼我喝那些苦汁?”

    “这是什么话?你得一直喝到病好。”景衍华抵在门前抬手扶额,他数千年间遇到过不少难题,都不及哄江如温喝药来得叫人无奈,若是她能像没有上发条的布娃娃一样不会乱跑,不会砸门,任人摆布,便爽快多了。

    “我不喝。”门后的少女语调铿锵,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意思,仿若万千铁骑都不能哄开这扇门扉。

    “”

    “你若将药喝了,我可以把话多多送给你。”景衍华放下漆盘,背身倚在门板处矮下身席地落座,胳膊搭在膝前,修长指尖随意垂着开始讲条件。

    话多多:?

    “我自己也会画传音符。”江如温却不买账,骄恣兀傲的嗓音自厢内传来“还是不怕被烧的那种。”

    “瞧你被嫌弃了。”景衍华垂眸笑看缠在自己袖间的一抹明黄。

    话多多怒得纸身簌簌发颤,蹿出衣袂顺着门缝一头挤入厢内,“别喝,病死你,气死他。胆敢将本符当筹码送人,活该他天未亮便爬起来熬的药没人喝。”

    江如温:

    景衍华:

    少女无言凝视符纸,犹豫片刻,抬手拔了门上插销,木扉吱呀一声隙开条缝,“给我吧。”

    门缝间伸出只清瘦苍白的手,只将漆盘推着挤至房内,朱漆的木盘在地上磨出沙沙声响,褐汁沿着碗缘微微晃了两圈,玲珑瓷碗下还摆了一盘蜜汁黏糊的桂花糖藕。

    江如温诧异地瞪着糖藕,迫不及待捏起一旁木筷夹起一片送入口中,酥软绵密的口感斥满舌尖,甜而不腻,滴淌着的桂花蜜浆亮晶晶沾了唇角。

    “别光吃藕,喝药。”话多多伏在她肩前,眼瞧着糖藕都快吃完,药碗却没有被端起过一回。

    少女拧脖点了一眼传音符,愤愤捏起药碗屏息灌了一大口,“你可以走了。”

    景衍华眼睁睁看着话多多被灰头土脸丢出了门,才堪堪确定今日的这句“可以走了”并非是在跟他说,于是伸伸腿安心在门前倚着,心中难得的宁静让他细嚼出几分洒脱,想起昨夜的满屋烛光,“你很喜欢点烛?”

    江如温闻言捏着木筷的手一顿,啪嗒一声将木箸连带糖藕一块扔回漆盘,面上犹如迅速结了层密布阴云,语调陡然转冷,透出森森霜意幽然道:“只是不喜欢很黑的地方。”

    景衍华和话多多被里头叮铃哐啷摔砸声俱惊了一跳,他喉间动了动,勉强当是少女没拿稳筷子,噤声片刻后试着开口,“从前倒是没觉得哈”

    “快闭嘴。”话多多当机立断从袖中探出脑袋喊停,“从前又没被关在离轻狱三天四夜。”

    “你们可以走了。”少女砰地揣闭隙开的门扉,重新阖上插销。

    山腰处的书房内,一纸明黄半叠着坐在正对朱漆双扇门扉的案桌上嘁嘁喳喳地数落,童稚嗓音断断续续,时高时低,郑希立在十步一风铃的琉璃瓦檐下,颇有趣味地凝了眼那纸喋喋不休的传音符,顿在门槛处伸手在敞开的门扇上轻敲两下。

    “不会聊天就少说点话不行?非提那茬,非提那茬,白挨三十仙鞭,这种破事换谁心里能没点怨气”话多多正数落到劲头上,闻见敲门声幽怨回首,只见一身着赤色枫纹对襟罗裙,鬓边斜别一支攒金花钗的女子迤逦挪步跨入书房内,她面上挂着明艳笑靥径直走到话多多面前伸手捏了捏符纸一角,润珠嗓音带笑:

    “这小东西倒有意思。”

    话多多惊得一颤,收了满腹责备挣开女子的指尖,俯身钻入景衍华袖中藏身。

    “你来做甚?”景衍华懒洋洋掀起眼皮,心中许久没再响起那道不断叫嚣的引诱,只瞧见眼前女子依然是那么明媚照人,只是相比于往昔却少了许多致命般的魅惑感,这副妖媚中掺了清贵的容貌如从云端忽坠落泥,变得索然无味,仿若与仙门里万千仙娥无甚差别。

    “来瞧瞧你伤养得如何了。”郑希一看副他疏离淡漠的神情便知晓这伤,他养的不怎么样,梦萦虫定还在濒死的边缘未能恢复,“听闻你近日借了食肆的后厨亲自在熬药,为此连师尊的回归之期都错过了,还当你该恢复得差不多了才是,不想还是这般。”

    她毫不掩饰眸中失落,瘪了瘪朱唇矮身扶着桌角席地与他对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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