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挽姒眸光忽而发直,凤眼圆瞪,凝脂般素白莹然的面颊从藏在衣襟内的脖颈起蔓出来根根暴突的青紫黑筋,纵横交错布满整张娇贵脸庞一直延至额角鬓间伸进头皮里,她平静撩起珍珠玉帘信步踱至厅堂博古架旁,伸手折了摆在其中一间格子上的细颈珐琅彩瓷瓶中插着的某朵杜鹃,捻住杏红花瓣捋了捋支起胳膊别入自己发鬓。

    严绥见状,颤着双腿屏息凝气撤开两步,退至门槛处时后鞋跟被凸起的木条绊了一跤重重跌倒在青砖铺的回廊,喉结微动咽了口唾沫,湿润滑入干涩喉间,他扶住门框仰起脖颈勉强开口唤了一句,“你是书婘?”

    “被发现了,我该道你什么好呢?”“王挽姒”抿唇浅笑,伸挺四指双手贴合搭于腹部,两边手肘拘谨撑开,双肩僵硬支起,锦缎鞋履紧紧并着,硬端出庄重文雅的模样,只是奈不住肆意攀满肌肤的黑突经络,仿若一只混迹于地狱面容扭曲的恶灵,瞧着诡谲万分。

    景衍华攥了攥掌中晏禾,正犹豫于凭自己重伤未愈的身躯是否有能力同眼前怨鬼一搏,俄顷忽觉长靴一紧,垂眸却见严绥扑倒在地死死抓着他的鹿皮长靴满目通红,“道长,挽姒她怎么了?求求道长,快打散那道怨魂,救救挽姒,罪孽的缘由皆在我身上,我认下便认下,可挽姒她是无辜的啊。”

    江如温眉眼低敛,凉薄目光沉沉落到哭跪于长廊的少年身上,纵使七情六欲俱全的世人尚且寡情至此,又有谁会来怪罪断了俗欲的仙呢?

    她于是拢了拢肩前云丝鹤氅,退到廊缘那伫立在獬豸底座上的檐柱旁半斜身倚靠着,双臂环抱抵在胸前冷眼看戏。

    景衍华骤然撤步挣开那只搭在他长靴上的手,“别胡言了,那缕怨魂如今就附在你新妇的身上,你若口无遮拦将怨魂触怒,她随时可取走你新妇的性命。”

    严绥闻言收起哭音,强迫自己拧脖直面那张攀满黑筋的脸,几番挣扎下终究扶紧门框将自己撑起,艰难抬起步子跨入门槛,“阿阿婘?”

    “嗯。”

    不虞,“王挽姒”的脸上并未浮出恼怒之意,只是低头寻到张杌子矮身坐下肆意架起双腿,俄尔又觉不妥,放落双腿将绣鞋鞋尖朝前拘束紧并着,支起腰肢费力维持王挽姒素日习以为常的端庄。

    严绥惶急凛眸,提防她的一举一动,恍惚间竟觉“王挽姒”这副故作矜持端丽的姿态甚为眼熟,仿若是自打她嫁入严府起的平素惯有,先前只当她初离开家难免有些不自在所致,如今看来却叫人不寒而栗,“你,你到底是何时缠上挽姒的?”

    “十月廿五。”“王挽姒”将双手叠在膝前,唇角勾起一抹怪秘嘲讽的笑靥,语调低冷,

    “你们的大喜之日。当严家刷着朱红大漆的双扇门扉外挂上描着‘喜’字的大红灯笼,当你许她三媒六聘,凤冠霞帔,用千金珍馐宴请四方,这般隆重将王家女儿迎入喜轿的那一刻起,我便缠上她了。严绥,好不好笑?你这般鄙弃我采桑女的身份,到最后,跟你拜堂的人还不是我?

    这三月来,你夜夜不归宿、跪坟头、哭断肠,皆是受了我的蛊惑。我不要你陪她,我只要你陪着我棺椁内,被万千鼠蚁啃噬的尸骨,我要你为我守节。”

    严绥停滞在距她五步开外处,胸口起伏得急促,鬓间渗出少许凉汗,踌躇半晌,“我记得你喜欢杜鹃,我也可以为你守节,但挽姒她是无辜的,她从未做过任何戕害于你的举动,我的过错由我来担,恳请你放过她。”

    “你连杜鹃花都记得,为何不能记得阿翁临终前的嘱托?”“王挽姒”柳眉蹙起,眸中怨念又深一分,“杜鹃花、竹蜻蜓、老故事,于你而言不过一段风情月意的情史,是吗?”

    不待回应,她兀自摇摇首,皱起的眉心缓缓舒展开,眼敛微垂将幽怨的眸色凝成一汪冰霜,面色木然,“罢了,今夜子时,阴坟冥婚,我在荒冢处等你。如若不来,我便让王家女儿替你抵这一命。”

    话音刚落,王挽姒仿若瞬时被抽离了魂魄般瘫倒在地,双目紧闭,满面黑筋逐渐消褪淡去,严绥匆匆上前掐了半日人中也未见有转醒迹象。

    “明早旭日升起之前,她怕是醒不了。”景衍华见状踏至屋内俯身探了探地上人的鼻息,“目前性命无忧,且看你今夜如何抉择。”

    严绥蹲在地上将王挽姒的双肩搂入臂弯,吸吸鼻子抬起纵满泪痕的脸忽而发问,“道长,是否只肖我同意配冥婚,挽姒便能醒来?”

    “或许。”景衍华微微颔首,目光疏离立起身欲走,于他而言这不过是句随口一问,像严绥那般薄情寡义又喜新厌旧之人怎可能会同意牺牲自己去配一桩冥婚?

    思绪错杂间,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位与“薄情”二字挂钩的人,不解她此刻会是何种心情,于是转脸望去:

    天色阴沉,晨光幽暗,江如温裹着月白鹤氅立于廊檐阴影下,暗色投在她的脸颊遮去大片清丽,她身影稍倾抱臂倚在木柱旁,她在笑。

    “我愿意去配冥婚,只求道长在我身死后,若那怨魂还对挽姒纠缠不休,便替我护一护挽姒。”少年哭音沙哑,低低传来,景衍华又觉长靴一紧,这回没有再挣开。

    “阿绥,不可。吾严五郎唯尔一独子,自小捧在手心里疼着,指望由你来接管偌大严氏布庄,吾才好颐养天年,而今你堪堪及冠,万不能为一妇人自毁前程。”严芾急言劝解,冒头滔滔不息唾沫横飞。

    耳旁喋喋不休的争执和哭音嘈杂聒噪,景衍华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垂眸犹豫少许,旋身踏出了屋外。

    “道长,是否有法子救救吾儿?”严芾扯住他渐远的衣袂,眸光殷切,“这孩子定是着了疯魔,道长万别叫那怨魂哄骗,她蛊惑阿绥演了一出甘愿赴死的戏码,阿绥今早还曾言道自己堪堪及冠怎能为一妇人断送大好年华,你我皆有耳闻,怎可能这么会子功夫就改了这么大主意?”

    景衍华被严芾拽着,止住长靴停在廊道间思量,平心而论,要救如严绥那般沾花惹草的寡情浪子属实是有些窝火,但若先前在荒冢坟前所述皆为实情,他又的确罪不至死,况神明包容世人,总是比包容妖鬼多些,作为神明的信徒,自当不能见死不救。

    他于是僵硬颔首,“有法子。”

    严芾眼光一亮,一丝喜色破开阴云浮上脸颊,“道长若能救下吾儿,万两酬金不在话下。”

    “经此一劫,你需得答应即日起掷千金向幽都城外流民施粥布善,每年中元用最虔诚的祝福祭拜那缕怨魂,此外,抄经、焚香、烧纸缺一不可。”景衍华抽回自己的衣袖,面容乌沉,纤长睫毛低低垂于眼下洒落两片阴霾。

    严芾连连点头,拱手趋奉,“道长慈心仁善,严某谨记在心,即刻便着手置办,为吾儿积攒福德。只是敢问道长今夜打算如何应对?不妨提点严某两句,严某也好也好吩咐人去替道长准备些所需之品。”

    “傍晚时分前,备好朱砂、香灰、符纸即可,届时我会携弟子前往荒冢,代替令郎着喜服、迎喜轿,引出怨魂与之一搏。你们守在府内,切记今晚夜幕降临之前将大门锁紧,任何人不得外出,听到任何声响也不得开门。”

    景衍华蜷起五指捏个空拳抵在唇边泄出两声轻咳,若放在先前,区区怨鬼于他而言不过蝼蚁于有利,若欲将其覆灭,只肖踏一足。只是时至而今,强破同心阵带来的反噬仍未化尽,断断续续蚕食着他的灵力,伤情反复,仿佛要将他咬空,

    “对了,再借一方盖头和令郎的一双靴子。”

    严芾细细记着,念到“盖头”时难免露出不解神情,“要此等物件做何用?”

    “怨魂定喜堂于坟前,若不出意外,今夜半子时咱们要迎的正是辰时所见那具棺中焦尸,提前用盖头给她蒙上,她到时便只能凭靴认人,为防计策败露,须得借令郎一双平素常穿的长靴。”景衍华垂下手,一缕凛风勾起那片素白泛着柔光的广袖撩了把。

    严芾将眉心舒展开,“道长好思量,吾这便吩咐人去置办,黄昏日落前就能备齐。”

    江如温无声杵在廊下,毫不在意周遭聒噪交谈,眸光冷淡,仿若一具无知无觉,无悲无喜的提线木偶,自顾在手中攥着鹤氅的衣带心无旁骛一圈一圈朝自己指尖缠绕,绕够后捏着衣带末端收紧,将细嫩指尖挤到涌不上血来,勒出了道道红痕又骤然松开,解开衣带换另一根手指重复缠绕、收紧、松开

    景衍华撇下严芾,侧眸凝视她少许,脑中冷不丁蹿过一丝荒诞猜想,思忖片刻,末了缓缓拧回脖颈,负手穿梭在回廊间隐没在了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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