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的榆木薄棺不知何时已被掀开,棺椁内空空荡荡,阒无一人,先前蜷缩静躺其内的焦尸已不知所踪,侧旁半撩开的轿帘却兀自垂落。

    无星无月无光,杳冥幽暗里,阴冷飓风大作,金缕缝的朱红绉纱帷幔摇曳在朔风内一起一落,顺着缝隙窥探,喜轿内赫然端坐着一位蒙着红盖头的模糊身影。

    景衍华垂下衣袂,敛容将紧攥掌中的晏禾掩入袖里,屏息凝神蹑足逼近不远处被夜色洒上一层阴森的喜轿,依着民间迎亲踢轿的习俗,抬起长靴不轻不重踢在木轿底座。

    咚——

    沉闷的声响在三更空无一人的荒郊野外激起一阵令人胆寒的战栗,喜轿内静悄悄的,耳旁凛风吹拂,飕飕作响,挑衅着如绷紧琴弦般的神经。

    踌躇间,一只明丽皎白的纤纤素手用极度僵硬的动作陡然直挺挺顶着轿帘伸出其外,焦尸藏起了临死前狰狞骇人的模样,生肌凝骨化回窈窕清丽的少女,只是鬓上顶了一方喜帕将容颜遮挡,艰难屈起腰肢钻出木轿。

    玲珑鲜艳的绣鞋踩入败草荒田,她腕间与身后那些纸人一样系了只缠着铃铛的牛皮绳,叮叮当当响彻郊野。

    夜色阴沉灰茫,将猩红嫁衣也衬出几分暗调,书婘僵直伫立在无边野外,身后是硌在崎岖黄土间微斜的喜轿和几个仿若被赋予了生命的纸人。

    她两手交叠拘谨紧贴腹前,稍稍躬背踮起脚尖,似乎意图透过喜帕间缝隙睨一眼面前人的长靴,确认无误后挺回腰板抬起细长玉手示意搀扶。

    景衍华眉眼间仿若结了层冰寒的白霜,在风中翩飞的衣袂露出袖内晏禾,他绕开那只手趁其不备毫不留情出剑在怨魂腹部剖开一口。

    书婘霎时泄出一声尖利嘶鸣,划破碎裂的喜袍底下裂开道狭促“深渊”,凝脂肌肤自伤口处起逐渐蔓回焦黑如碳,她蜷起脊背扶住身后轿辇猛然退开两步,勉强支着胳膊摘下鲜红盖头。

    “早知他不敢来。”她唇角溢血,眸光凄凄,哑然苦笑,散落的青丝纷乱四扬,声调随着狂乱飓风颤抖,棕褐开裂的焦皮顷刻间占据面庞。

    两人僵持片刻,书婘寻机避开了景衍华的追击,双臂张开,五指屈起,形如鬼魅躲开直直顺着自己的荒冢奔逃。

    坟前金光乍闪,朽木前贴的符纸把整座荒冢笼罩在仙光之下阻拦了怨魂去路,书婘微怔少许,唇角勾起一抹释然浅笑,顿足在朽木前等待背后逼近的杀招。

    魂飞魄散的痛楚迟迟未曾袭来,书婘等得不耐烦,歪头侧身疑惑地望向身后手执古剑,意气风发的景衍华,“你若不将我击散,我生生世世,绝不会放过严家的人。”

    “你只肖肯放下执念,我便可送你入轮回,重入六道,从头开始。”景衍华摇摇首,察觉到怨魂并无敌意,攥着晏禾的手指一点点松懈。

    “你身处六道,悠哉乎?乐哉乎?”

    书婘残破浑浊的眼珠横生出一丝疑惑讥讽,

    “一世为人,壁垒森严,高者忧江山社稷,低者忧营生窘迫。

    我前愁阿翁安康,后又为情所困,曾为果腹劳苦奔波,也因贫苦无医缠绵病榻性命垂危。

    天下茫茫众生,多为苦者、忧者、愁者、贫者,这尘世间,堪比炼狱。又有几人能得幸如严绥般年少不愁衣食,及冠不愁生计,放浪形骸,半世恣情玩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即便修为高深如你,眸中又藏着多少烦忧?又是为何眉心紧蹙?

    所谓轮回,不过新一轮苦难的开始。”

    景衍华半晌无言,此时墨云散开,露出皎皎银辉,他仰头凝了眼,“别这么颓丧,世间走一遭,总该是值得的。”

    “于是你下了那道蛊?”

    不远处随风飘来道轻细低问,书婘循声侧头,目光落到不远处一袭绒软月白鹤氅,一双杏眸流转眼光波动如星辰的江如温身上,抬起胳膊朝清润少女招了招手,“过来。”

    江如温迟疑少许,瞧见景衍华轻微颔首默许,于是迈过香灰来到焦尸跟前。

    书婘略略弯颈算是点头认下,“我自然是瞧不惯严绥如此绝情洒脱的,他造了半世罪孽,多少该付出些代价。早于十月廿五那日,他与王家女儿拜堂,我便已在酒水中掺了梦萦蛊诱其饮下,今日晌午又给王挽姒喂下了母蛊。

    苗疆梦萦蛊,勾魂摄魄,能叫人无法自拔地爱上拥有母蛊之人。从今往后,他将永远陷在浑浑噩噩中,困在梦萦虫的喋喋不休蛊惑下,卑微又惨烈地爱着王挽姒,至死方休。

    附身于王挽姒那阵子,我曾着手打听过,她在幽都城内有位表哥,名叫王长恩,两人青梅竹马,情意缱绻,早已私定终身。此番她嫁入严府全然是迫于王家意欲联姻以求稳固成衣铺。

    不过照她娇纵固执的性子,绝不会甘愿就此与王长恩别离断情,我试过给幽都城内那位寄过封情信,发觉王长恩也并非畏手畏脚之人,且等着好戏吧,打明日起严府有的热闹瞧。我所经历过的一切,他需得亲身感受一遍才能算道歉。”

    书婘指尖动了动,将粘在焦皮上的红盖头抖落,“这个,我从前最是憧憬,如今瞧来也不过枷锁而已。我甘愿湮灭魂体,消散世间,抹去一切存在过的痕迹,永生永世再不踏足六道轮回。”

    江如温垂首敛眸,攥起衣袂一角卷成细条缠勒自己的指尖,“世间真情竟还能用此种法子控制。”

    “你如此凉薄,当真懂得何为真情?”书婘讥笑几声,旋即忽而收敛笑意,话锋一转,“你缺了根情丝,自己知道吗?”

    江如温闻言抬颈,眼中划过一丝隐晦的惊愣,抿着唇无言缓缓摇头。

    “我怨念难消,身死后还徘徊于人间两年之久,漂泊多地,晓得了许多从前闻所未闻的奇闻异事。”书婘话音陡然一断,唇上某块焦皮碎裂脱落坠到嫁衣衣襟前,她伸脖凝视思索片刻,末了下定决心般屈起斑驳焦手轻捋了捋,不想却在那片猩红上留下了更多自掌心抖落的“褐粉”。

    她的目光沉在衣襟前仿若定格,默然凝噎半晌,瞬时失了侃侃而谈的兴致,闷倦地泄出口浊气,只道不提也罢。

    临去前,她费力剖开自己的灵府,将枯手伸入破口处生生拔出那根流光四溢染着血的“情丝”递到江如温面前。

    书婘的情丝呈鎏金色,如垂柳般的一缕,照在玉盘下微微映出些许银白光。

    “人有七情六欲,悲也好,喜也好,爱恨缱绻纵然千般苦楚,终归好过麻木不仁、凉薄寡情,仿若与世间相隔了条鸿沟,半世遥望,半世追逐也无法融入其间,孤寂寥寥如浮萍般飘零,来去匆匆无人晓。”

    她举起焦枯掉皮的手将情丝送入江如温掌中,

    “心间无悲无喜,寸草不生的日子未免也太冷清了,拿着吧,左右往后它于我也无用了。”

    少女犹豫着攥紧掌心发烫金缕,凝眸半晌最终将它收入袖中,再度抬眸欲道谢时,书婘裂口似的嘴皮正歪歪扭着仿佛努力想挤出一道笑靥。

    天际边第一寸晨曦扫过万丈荒野迅速逼拢袭来,焦尸仍旧歪斜着嘴唇极力浅笑。须臾间,在她与曙光对撞的那一瞬,歪唇的动作霎时静止,某丝凛风勾过,在焦尸身上吹扬起一阵黄沙尘土,她维持着僵硬浅笑逐渐矮身逶迤倒地、碎散、化为一抔沙土,终于逃离了六道轮回。

    夤夜褪去,金光洒满万顷野田,照亮朝霞,驱散昨夜晚间森森阴沉,那片用无名朽木代替墓碑的荒冢背后至此少了缕怨魂,白山镇的闹剧也终将落下帷幕。

    两人在白山镇呆了摸约二三日的功夫,初来时这里正值阴雨绵绵,他们撑着两柄油纸伞,雨水顺着伞骨分股淌落串成珠,而今离去时,墨云散开,露出艳阳天,蒸干了聚着无数深浅水滩的青石街和油纸伞面上的余水。

    景衍华踩在通往珠远峰的山间小径悠悠踱步,少女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偶尔弯腰捻起一株寒风中幸存的野花,与停留在肩头的一抹明黄符纸探讨其品种。

    少女的想法转得极快,前一句还称这定是株小雏菊,下一秒竟立刻振振有词地反驳了自己,话多多倚在她肩头饶有兴致听她与自己争执啐骂听了半路。

    景衍华受不下去此等聒噪,顿足回首接过那株被少女捏得蔫头耷脑的小野花解释,“不是小雏菊,也不是蓬蒿菊,这是你罗师伯栽在此处养着的金沸草,也称旋覆花。

    罗飒素爱侍弄花草,屋中瓶瓶罐罐摆了满地,栽的绿萝仙人掌水竹一类不计其数,可惜无一养活的,后来便颠三倒四地捏了套说辞将原因归结推到小瓶罐中能容的土量过少导致养分不足上,干脆把紫云山山前这片土当作他的天然花盆侍弄,只不过效果仍旧甚微。

    这株旋覆花八成是今年唯一盛开的,你最好别叫他知道是你摘了。”

    “”

    也不早些提醒。

    “峰主。”紫云山山根处守结界的外门弟子大老远瞧见小径旁闲庭信步、觅花谈笑的二人,急急沿着石阶一路飞奔而下。

    “孩子倒热忱,跑那么老远来行礼。”话多多循声伸长脖子张望两眼,只瞧见一蓝衫负剑的外门小弟子步履匆遽,踏着陡峭石阶招手高呼,迎风带起缕轻盈衣袂。

    “听闻峰主为郑仙子盘下了白山镇十多户商铺?峰主有所不知,白山镇的媚花奴常常卖断货,弟子去了几趟都没能赶上,峰主此番大手一挥寻来这么多盒,郑仙子一人也用不完,不知弟子可否高价替赵师姐讨一盒?”他眉眼弯弯,跳至泥径,粗气尚未喘匀便朝师徒二人鞠躬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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