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珠远峰人不多,事儿倒是不少,生怕吾清闲下来似的,挨个轮着受伤。”

    啼霜攥着研钵蹲坐在榻侧杌子旁,抓起些草药往药臼中添,手腕不停发力磨捣,口中碎碎,

    “哎,往后仙魔开战,怕是更加不得空了。两界虽不睦已久,到底平素的面子功夫还是做得的,怎么好端端的这阵忽而闹起来了,还扯上了鬼域那帮修罗。”

    屋内薄烟丝丝,药香漫漫,厢房中央用青砖垒起台小灶,其上摆了只涂灰的瓦罐咕嘟咕嘟熬着药汁。

    江如温落座在青帐榻前,凝着滋滋冒烟的药罐愣神,并不躺下,双足蹬在架脚的马扎上,轻轻吁出一息无言。

    “你这是体虚之病,吾记得两年前曾为你诊过脉的,那时便不大好,原想着歇养两年好生拿药日日调息该好些了才对,不想而今再探竟是大不如前。吾为你写的药方,你未曾好好饮吗?”

    啼霜起身朝屋中沽涌着热气的瓦罐走去,摘下手绢蒙在罐盖上徒手提盖拎起,俯身瞧了眼罐中药汁,兀自颔首,回身寻来只珐琅彩的小瓷碗,捏着罐柄朝碗中倒了半满的褐汁递到江如温面前。

    少女抬起双手接过滚烫药碗,并不急着喝,反而搁在膝前暖手,炎炎夏日,她的手也依旧凉得泛白,“原是仔细在饮着的,不想中途出了些岔子,劳顿奔波三月有余,将前些年好容易养起来的又累垮了。”

    “姑娘别嫌吾说话难听,若道寻常康健人的身子骨有如铜盂,乏力时里头是半满的水,歇息调养便有如往铜盂中灌水,水灌满了即是精力充沛了,姑娘却不然,你这身子骨如今已是漠中沙,蓄不了水了,须得时刻饮药往沙子里头不停浇水才堪堪得以吊住性命,经不住风吹受不得雨打,往后若再不仔细着些,折在半路上也是说不准的,何事有那般重要赌命奔波?往后万万不可了。”

    啼霜端起江如温膝前的药碗举到她唇边,

    “快些趁热,凉了你受不住,除却汤药,饮水饮茶时也切记别饮了凉的,眼下夏日里头倒还好,回头秋风吹来了,万万要将门缝塞好,屋中暖炉更是少不得添,细细养好起来前,一场小小风寒都赌不得。”

    江如温眼见拖沓不得,无奈接过药碗轻吹两息,顺势抵唇饮下一口,掺杂腥气的辛辣苦酸登时弥漫味蕾直冲鼻腔,饶是她早早做好心理准备也不由“哇”地呕出了声。

    “比往日熬浓了半碗,又多添了几味药材,是不免难饮。”

    啼霜见状,旋身疾步走至桌旁捞起只仰钟杯灌满温热乌龙,放在手心捧着回到少女侧旁细细喂她进下半盏,

    “去去苦腥味,口中能好受些。有言道良药苦口,这药虽难饮,却能吊住你的性命,万不可因嫌憎它的滋味悄悄喝少喝慢了,若实在禁不住苦,可命人寻了饴糖糕点,饮完药后放在舌尖上。”

    殷无恙自外沿着木梯踱到厢房口,只见屋门敞开着,于是伸臂敲了敲贴墙的门扇笑道:“真真劳烦啼霜仙医,往昔你开完药方便匆匆赶回主峰了,熬药这活尚头一次干,不知这小妮有多怕药,每每替她熬煮好了好生端到面前来,饴糖甜果通通备足在侧,仍得好说歹说哄劝半日才肯下口呢。”

    啼霜循声侧眸见来者手托一朱漆木盘,盘中恰恰好摆着俩小碟,一碟中装了半条蜜汁糖藕,一碟中塞满饴糖瓜果堆得老高,于是略略颔首,掰着手指悉数嘱托,

    “你来得正好,傍晚出来时医馆抽屉中的药材吾尚整理了一半,你既懂如何哄她饮药,吾便不在此多留了。唯有些话吾若不多交代些人心中难免会有牵挂,你万万记得盯着她在汤药凉下来前饮干净,碗中不可有余留,晚些临走时也别忘记将门窗落锁,不可任夜风溜入这间屋内,若逢阴雨绵绵之日更少不得在屋中添置火炉,她眼下还得靠汤药吊住精气神,受不住半丝寒湿气的。”

    殷无恙见啼霜利落收拾完藤竹制的箱匣背在肩侧,顺着他来时的屋口木梯疾步而下,慌忙起身追去,

    “仙医且慢,这小弟子素来孱弱娇气,却也未见有过如此病容,此番虽路途疲顿,却也未曾受过什么重伤,怎得病情忽而这样来势汹汹,是否有何缘由?”

    啼霜闻得身后轻唤,并不惊诧,悠悠止住步子回首道:“血肉之躯,又非炼铸的铁块,能经得住多少磨难?她眼下旧疾叠新伤,原都是慢慢调养下去了的,一顿疲累折腾将先前病情通通诱了出来,有如洪水决堤,谁人能受得住?吾医术算不得高明,只能道倘若今后调养得宜,细细照料,尚有几个年头可活。”

    殷无恙听到这个回答,只得沉默抱拳相送,在木梯前静立片刻,匀出几口浊气才旋身上楼,只见屋中那身披一袭红裳的少女较往日乖觉了许多,不待他人劝哄便已将碗中药汁饮尽,正从漆盘中捡起方饴糖送入口中细抿。

    “啼霜姑姑说了什么?”江如温侧眸点了眼屋口的黑影,兀自拎起茶壶为自己倒满一只仰钟杯捂手,“说我活不久了?”

    殷无恙被她问得哑然,踱到桌边垂手捻起方饴糖放入口中,思索少许,略略摇首,“说你死不了,且养着罢,慢慢会好的。”

    少女含着饴糖默不作声,闭眸捧着茶盏倚在纱帐旁似乎想等舌尖苦涩散去,晚间天色逐渐黯淡,屋内尚未点烛,皎月西移将窗外湘妃竹的娑婆倩影透过纱纸映到青纱帐上,她终于动了动朱唇,

    “师伯戴上面具的时候,跟师尊很像,倘若你站的是仙族,你们两人定是并肩作战的好搭档。”

    “你可知我出生在神都,倘若毫无缘由,最后又怎会站到魔族麾下?”

    殷无恙面容平静,目光落在窗前淌得极远仿佛想透过纱纸凝视外面的世界,

    “我的出生于神都而言,有些过于难以启齿了,归结缘由,全因我的母亲乃堂堂神都青燕、令主梅殊的女儿,而我的父亲却堪堪只是魔族麾下一无名小卒,倘若那位魔兵的身份能高贵些,我那自命清高的祖父或许大发慈悲编造个仙魔联姻的谎话保住我母亲,只可惜并不然。

    我身上流淌着仙魔两族的血,是以既拥有灵根,又可以修魔功。只是自打出生起,我便被令主当作药童送往仙阆池为各类草药灵丹试毒。

    仙阆池有位鹿霜上神性子怪异,爱寻稀奇的药草来炼丹,都是些闻所未闻的,仙书药籍中尚且未有记载,是奇毒还是仙药,全靠我一颗颗拿命赌出来。

    运气好是滋补养息的灵丸,不过更多时候,我总是要被毒昏过去,全靠鹿霜一次次将我从地府门口拉回来。

    仙阆池里泡的是能在关键时刻吊命的滚烫药水,常常将我灼得烫伤斑驳,起初我常因经受不住那般苦痛低声下气地捏着鹿霜的衣角,恳求他放过我,只是他都未曾理会。

    后来试毒的年头久了,我体内积攒的余毒已将五脏六腑都腐蚀,犹记那日热气飘腾的药池内,我透过薄薄的水雾,望着池面上自己朦胧的倒影,瘦削、蜡黄、绝望、压抑,突出的锁骨几乎要把肩颈上那层薄皮撑破。那时的我想,下一次毒发的时候,定不要再求着鹿霜上神救我了。

    只是鹿霜终是放过了我,他请来令主言明,倘若我再如此试毒下去,定是撑不过下一回的,他说我体内余毒已达极限,如再有新毒侵入,势必会毒发爆体。

    许令主最开始存的,便是叫鹿霜毒死我的心吧,如今鹿霜不愿,他也不想落得个薄情寡义的名头,加之距那桩丑闻已时隔多年,流言渐息,我终是出了仙阆池。

    这样的例子,不过是我多舛岁月里,桩桩件件中的一件罢了,我今生所有的苦难,自我母亲所犯的错误源起,皆由仙界所赐。仙魔两界间的隔阂既这般深刻,彼此这般针锋相对,互相恨得锥心刺骨,那不如干脆放手一战,胜者为王败者寇。两人都站着时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分出一个该跪下的岂不是就能免掉许多矛盾?”

    言罢,殷无恙动了动立僵的腿脚,环顾了一圈屋内是否还有未落锁的窗牖,继而旋身跨过门槛踏上木梯欲离去。

    “师伯。”少女静静听着,察觉到愈离愈远的步伐,陡然睁开双目,嗓音钝钝,“往后还回来吗?”

    殷无恙阖门的动作稍稍滞了滞,如墨眼眸依旧没有一丝波澜,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留下一串掺着木梯嘎吱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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