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尽量避开和人鱼对视。
人鱼的语言和人类的并不相通,但传说中牠们能够读懂人类的情绪,从而根据对方的状态来选择如何戏弄人类。
卡捷琳娜只是嘴上象征性地问好,她内里在很努力地尝试散发和善的信息。她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只能在心里不停默念:「我不会伤害你,我是你的好朋友。」
或许是心理暗示奏效了,也可能是她无害的态度起作用了,人鱼微微收起张得极开的鱼鳍。
水箱搭构在一个升起的台子上,水箱内部的高度和人鱼的长度差不多,比怪奇博物馆困住牠的那个水箱小太多,人鱼在里面只能保持直立,根本舒展不开身体。卡捷琳娜贴着水箱的玻璃壁面,她平视的是人鱼的腹部,要努力仰头才能和人鱼对视。
维持这样的姿势太累,她往后挪步,准备离开小台子。
此时,人鱼突然弯下腰。
牠的大尾巴被铁链锁死,勉强能小幅度弯动,牠费力地挣扎,锈迹斑斑的铁链甚至磨破了牠闪着微光的鱼鳞,牠的手顺着玻璃一点点靠下,贴在卡捷琳娜手原来放的位置。
这是想和她进行交流吗?
她往后伸的腿又收回来,手隔着玻璃和牠相互贴靠。这么近的距离,她连牠指间的蹼上长的细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牠的手指修长,蹼是一层薄膜,和眼皮一样薄如蝉翼。原本尖锐的利爪被剪去,只留下光秃秃的指头,乍一看跟人类的手几乎没有差别——当然,如果没有蹼的话。
「你的利爪……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她叹息道,不用说她也知道,肯定是那亨特干的好事。
即便是和普通猛兽一样平平无奇的利爪,长在人鱼身上依然是构建美丽的一部分。
观察完牠的手,她仰头,再次撞进牠的眼里。
人鱼的瞳孔呈竖条状,眼睛不停滑动,在牠被卡捷琳娜观察的同时,牠也在打量这个人类。
当一个人看你的时候,你可以清晰看见自己在对方眼里的倒影,而人鱼眼里没有焦点,那瞳孔只有在牠想仔细看清一样事物时才会出现,更多时候牠的眼睛是虚茫一片。
牠在看你,又好像没在看你。
牠的嘴巴开开合合,似乎想对她说话,也许她应该摘去耳塞,去听听牠想说些什么——
她浑身惊出冷汗,差点就要因这双眼睛失神。
人鱼居然在用眼睛去催眠她摘掉耳塞,去听海妖的歌。
——不要听!不要看!那是人鱼的诅咒!
从她父亲的记录来看,人鱼是狡猾的生物,牠们身上没有一处不是用来魅惑敌人,勾引他们坠入地狱的。
差点着了道。
什么鱼啊这是!
她理智地及时退开,起码距离有两米远,低头不去看牠的脸。
人鱼不再弯曲身体,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真是难为牠用那么难受的姿势来催眠她。
什么能读懂人类情绪,什么心灵感应,传说都是骗人的,她必须要更谨慎一点。
「亏我还想要帮你……」她嘟囔一句,将黑色礼服的裙摆拉高至大腿处,一本笔记被她用皮带绑在大腿上,皮带勒久了致使周围皮肤发红,留下深深的印子。她将笔记取出,翻开内页,用夹在纸张中的钢笔快速勾勒人鱼身上的细节。
她围着水箱踱步。
牠鱼鳞的形状,其泛光程度、牠鱼尾的大致长度、牠的头发颜色、牠鱼鳍上骨刺的数目……人鱼身上所有的细碎细节被她全部收入眼中。
人鱼好奇地注视着眼前举止奇怪的人类,牠的脑袋随着她的动作而转动。
她走到牠背后,牠因鱼尾上的铁链束缚,连简单的转身都做不了,牠有些恼怒地挣扎了一下,但这种无用的挣扎只会让铁链缠绕得更紧。
又有几枚鳞片落下,牠停止口中的吟唱,脖子上的鳃大开大合。
牠骤然身子一阵痉挛,手握成拳(失去利爪的牠还是第一次做到这个只适合人类的举动),猛砸玻璃壁好几下。
卡捷琳娜被吓了一跳。她迅速查看人鱼的上下左右,不理解有什么事情能够让牠瞬间暴起。
「冷静点,朋友。」她边飞快记录边说道,声音小到近乎呢喃的程度。按道理来说,人鱼应该是听不见的,况且牠也听不懂人类的语言,然而奇异的是,人鱼居然真的安静下来了。
她画了人鱼的正面图和背面图,不同部位分别用箭头指出,并写上一堆文字加以注释。
等她结束手上的工作后,她把笔记重新塞回去,用皮带缠紧。她飞速地抬头,瞥见人鱼已经不唱歌了,整条鱼处于放空的状态。
这意味着人鱼的献唱已经结束了,人们很快就要从美梦中苏醒。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趁此机会在后台转了一圈,连员工通道都来回走了一遍,依然没瞧见要找的人。
她只好摘掉耳塞,赶在人们清醒前一秒回到自己的座位。
等所有人都醒来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亨特笑容可掬,宣布今天的演唱会结束。他指挥着工作人员为水箱盖上幕布,并将其推走运回怪奇博物馆。
大部分人坐着醒神,维特尔还没完全清醒,卡捷琳娜已经拉扯他准备离去。
「喔,我的上帝,我到底是沉醉在一个什么样的梦里……」维特尔揉动太阳穴,自言自语道。
方才还在舞台上欢送听众的亨特突然在黑暗中现身,卡捷琳娜差点和他撞上。她往后退,留出一个淑女和绅士之间矜持的空隙。
「这位尊敬的女士,请问您享受人鱼的献唱吗?」
亨特无疑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他见多识广,游历的故事聚集成他有趣的谈资,让他成为众多女人心目中的大众情人。他愿意当一个绅士时,目光是温柔如水的,成熟的魅力令女人为之倾倒。
他现在用多情的眼神望着卡捷琳娜,激起后者一身鸡皮疙瘩。
要命,他脑子没问题吧?难道是人鱼让他坠入脑海中旖旎的温柔乡,导致现在还没能完全抽身而退?
「我很享受。」撒谎是她的长处。她双手交握置于胸前,脸上浮起荡漾的神情,「我从未听过那样的天籁!喔,我更宁愿相信人鱼是天堂派来的使者。」
「我非常乐意听见那样的说法,女士。不过越美丽的生物越危险,这可是大自然的法则。」他故作调皮地眨眼,「您的美貌也是如此危险,我必须要把持自己才能不陷进甜蜜的漩涡。」
男人吧,挤眉弄眼真挺油腻的。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该回他调情一般的话语,她只怕她一张嘴,先前吃过的东西就会直接吐在对方擦得程亮的皮鞋上。
幸好维特尔插嘴进来:「亨特先生,我不得不赞叹那条人鱼,真是一件伟大的艺术品!」
亨特没有继续为难她,他和维特尔握手,说:「我很高兴您这么说,牠是我目前最得意的藏品之一。」
「您的意思是……您还有别的藏品能与之媲美?」
「这就是一位探险家的秘密了,请允许我不能告知。」
维特尔迅速地表示理解。
卡捷琳娜适时地开口:「我们该走了。」
「感谢您今日的捧场,祝您有愉快的夜晚。」亨特往一旁退开,让出一条路。
卡捷琳娜快步离开时,亨特用只有她能听见的音量说:
「当然,在座椅上聆听人鱼的歌会更舒服一些,我们总不能辜负这些柔软的坐垫。」
她离去的速度不变,脚下的步子却凌乱了几分。她平静地朝二楼最后排的座位望去,那里有一个小房间,只露出一面玻璃,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人在走动,再往上是巨大的射灯。
靠!
她止不住骂脏话,她怎么能忘记这些老旧的大剧院后方都有一个控灯室?
怪不得她找不见亨特,这人一直在暗处观察她所有的一举一动,他一切莫名其妙的态度都是有原因的。
——做人一定要谨慎小心,琳娜。
——父亲,我是不是搞砸了?
牙齿啃食大拇指的指甲,这是她一紧张就下意识的动作。
维特尔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安,他尽职尽责地履行作为绅士的职责,把一名女性安全地送回家。
她在公寓大门碰上才回来的奥罗拉。
「人鱼的歌声好听吗?」奥罗拉的语气比平日里多了些烦躁,总是随身携带的长烟杆少见地没有出现在她手上。
「难以描述,但我完全坠入了歌声赐予的幻境中。」她描述一遍现场听众的表现,只是把主语替换成她自己。
奥罗拉一动不动地凝视她,这诡异的注视让她有些不适。
她假装随意地抚摸头发,确认假发和她的头贴合得严密无缝,她还检查过妆容,应该是没有任何漏洞的。她有些忐忑地问:「是我脸上有什么吗?」
「哈……我看不见……」奥罗拉抬手抵住太阳穴,心烦的她决定结束聊天:「是我太累了,也许我应该给自己准备一杯热红酒。晚安,小琳娜。」
「晚安。」她不解地目送奥罗拉上楼。
夜晚,人鱼被放回怪奇博物馆的水箱中。蜷缩一天的牠终于得以舒展身体,在偌大的水箱里游来游去。漂亮的鱼尾有好多处被锁链磨出来的擦伤,牠低头打量自己的尾巴,轻轻用手盖住那些伤口。
但亨特并不打算就此离开,他用手杖敲了敲水箱:「今天那个女人和你说了什么?」
都相处这么些时间了,他也不觉得人鱼会回复他的话,更多时候都是他在自问自答。
「我疑惑的是,为什么她不受你的歌声影响?」
「难道你们人鱼可以自如控制歌声影响的对象?」
「噢,我怎么可以忘记世界上还有耳塞的存在呢?」
「一个不愿意倾听人鱼吟唱的人,那她的目的是什么呢?」
人鱼一如既往地不理他,牠今天难得有值得专注的事情——那条伤痕累累的大尾巴。
亨特继续自顾自地猜测。
「我看见她掏出了一本笔记本,她是在观察你?哈,别告诉我她是一个热枕于研究怪物的动物学家,这可真是比沙丁鱼罐头[注1]还好笑的笑话。」
「或者她是一个疯狂的记者,恨不得直接跳进水里和你肌肤相亲,好直接写一篇专属于你的报导?」
「又或者她是个美食家,她在研究你身上哪个地方适合做某种特色菜肴,噢……」他舔了一下嘴唇,「那我可真期待这样的菜式。」
「不过,多认识一个朋友没有坏处。」他咧嘴笑了,「和女士约会的机会总有很多。」
想要知道问题的答案,那就直接去找问题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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