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外面的素兰见苏不语这么快就出来, 眼底又是不屑,她在原主身边呆惯了,连伪装也有些敷衍。
苏不语只当自己不知道, 目光越过素兰看向不远处的男子。
那男子高高瘦瘦, 有着这世间难得一见的昳丽之姿,而他的眉眼又生得极好,不见一丝女气,叫人觉得他如天上仙, 冷冷清清不可近。
只是他的肤色苍白,近似无血,衬着身上绛红色的蟒袍,是一种病态之美。
当他看到苏不语时, 眼眸沉沉, 深不见底, 仿佛一切都逃不过他这双眼眸。
他不疾不徐地走上前行了一个礼:“太后娘娘。”
“陆掌印。”苏不语笑着打量了一眼。
在原主的记忆里,眼前这位陆行容貌俊美却难以亲近,是老皇帝在世时最得宠的大太监。
而现在他仍旧是手握重权的掌印太监, 朝堂之上难得能与萧景桓抗衡之人, 只可惜一年之后, 他便一病不起,从此这朝堂也变成了萧景桓的一言堂。
苏不语突然上前去扶陆行,陆行却是在她弯下腰的时候微微侧身躲过了她的接触。
手脚功夫不弱且戒备心强。
苏不语像是没察觉他的躲避一般,自然地站直身子, 浅浅笑着:“哀家正准备回慈宁宫,陆掌印可愿送哀家回去?”
陆行垂眼便能看到娇小的太后笑得人畜无害,这位一看便知深浅的太后大约是想试探自己,是否知道她在杏林私会萧景桓吧……
只是不知道这一位太后知不知道一年前, 让老皇帝娶苏家女的建议还是萧景桓主动提出来的——
不过这些和他都没有关系了。
陆行的指腹摩挲了一下,不卑不亢地说道:“臣遵旨。”
他一个太监在太后面前并未称“奴”,反而自称为“臣”,只是这宫里宫外的人早已习惯,也不敢有异议。
素兰拧了拧手指,想要说什么,到底顾忌着陆行,不敢开口。
陆行跟在苏不语身后半步,春风徐徐,总是将她身上淡淡的香带到他的鼻下。
这是他不曾闻过的香,清清雅雅,像从竹林里穿过的溪流,竟叫他紧绷着的身子有了一缕松懈,他的指腹又摩了一下。
走过长长的宫道,两个人一路无言,一直到了慈宁宫。
苏不语没请陆行进去,只是停下脚步,她自以为隐秘地看了一眼素兰,又迅速将目光虚虚地落在前方:“陆掌印的脸色不大好,素兰你去将哀家宫中的那株千年人参拿给陆掌印。”
素兰在心里嘀咕,人一个掌印太监要什么没有,还能看上她那株以次充好的人参?可陆行没开口拒绝,素兰也只得跑这一趟。
只剩苏不语与陆行两人。
苏不语猛地抬头看向陆行,眼中满是挣扎,欲说还休——陆行这才发现这位总是低着头的太后有一双极美的眼眸,如烟雨蒙蒙的西子湖,敛着乱人心绪的忧愁。
陆行摩挲了一下手指,在等着她开口。
苏不语几番挣扎,最终低下了头,轻声说道:“还请陆掌印多保重身子呢。”
她声音缱绻悠扬,若不是他们一个是太后、一个是太监,倒让人误以为是怀春少女与情郎诉说绵绵情意。
陆行也只愣怔了一瞬,心底却在反复抿着她说的话,她是知道了什么吗?还是他小瞧了这位苏家送进来的傀儡了?
“多谢娘娘。”陆行疏离地谢过。
等着素兰将那株人参交到他的手上,他鬼使神差地看向了已经朝内走去的苏不语。
像是心有所感,苏不语亦在此时侧身回眸,眼尾带着撩人的红,眼里却是求人的眸光。
惊鸿一瞥大抵如此,只可惜他只是一个太监,消不了这美人恩,陆行想着。
“娘娘可与陆掌印说了什么?”素兰直接向苏不语打听。
苏不语眼中尽是茫然,“并未说什么。”
素兰料想陆行也不会多搭理苏不语,说道:“陆掌印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惹怒了他,娘娘必没什么好果子吃,还是离他远些。”
苏不语敷衍地应了一声,拆了头上的凤钗,卸了脸上的妆,露出一张素净的脸。
十七岁的脸仍带着几许稚气,比起浓妆来,又是另一番风情,素兰看得心底嫉妒,忍不住道:“娘娘,等会皇上还要来见您。”
苏不语不在意地说道:“便这样见吧。”
萧清宴来时,苏不语便这般随意地斜坐在榻上,长发披散,带着少女的恣意,叫十四岁的少年为之一愣,他未曾见过苏不语这般模样,却也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她与他是同龄之人。
“儿臣给母后请安。”他上前毕恭毕敬地喊着这个只大了自己三岁的女子为“母后”。
萧清宴明明已经十四,却又瘦又弱,比苏不语还要矮一点,当他半蹲着看向苏不语时,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边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看上去纯良无害得很。
苏不语在心底轻笑,倒是碰到了善于伪装的同道中人。
她愈发温柔地起身扶起萧清宴:“皇帝今日在太傅那里学得如何?”
萧清宴是宫女所生,那宫女生下他还没来得及享福便大出血死了,而老皇帝一心培养着上头两个皇子,也并不记得这个三子的存在。
他在这宫中的地位还不如太监宫女,谁都能在他头上踩一脚,据说这位三皇子被萧景桓找到的时候,一身破烂,正躲在御厨房里偷食。
能活下来已经是不易,萧清宴未曾读书识字,到如今当上皇帝才跟着几位老师学文学武。
也大约这位三皇子惨淡的身世,原主总是对他万分同情,日后更是对他的死愧疚万分。
原主的心愿并不是报复萧景桓和苏家,而是保住萧清宴的性命。
萧清宴低着头,才发现自己这位母后并未穿鞋,光着脚丫便踩在了地上,看上去过分随意了些,可那圆润的脚趾却是他见过最好看的脚。
纵他少年老成,也忍不住红了一下脸,忙往后退了两步。
“儿臣学得不好……”他诺诺地说着,模样颇有些上不了台面。
苏不语轻轻叹道:“你幼年未启蒙,如今是要造空中楼阁,自然是难为你了。”
她眉间似有着急之色,看了一眼旁边的素兰,又转向萧清宴,“你定是饿了,今日便留在哀家这用晚膳吧。素兰,你去吩咐小厨房做几道皇帝爱吃的菜。”
素兰顿住,萧清宴忙说:“我不挑食,做什么都可以,如果有肉是最好的了。”
登基一个月,他似乎并未习惯自称为“朕”。
素兰眼底多了几分轻视,行了个礼,便下去了。
即便素兰离开,萧清宴依旧是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他猜不出苏不语的心思,却也能感受到今日这位母后有些不同。
“皇帝……哀家大概要垂帘听政了。”苏不语轻声叹息着,见萧清宴抬头看向她,似乎要说什么,她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她从榻下抽出一本书:“于皇帝而言,如今学什么都太晚了,不如直接从《资治通鉴》学起,若有什么不懂的,不要问太傅……”
“那问谁?”萧清宴侧着头,是不解的模样。
苏不语摇了一下唇,娇红的唇被她咬得几乎没有血色之时,才小声说道:“问陆掌印。”
萧清宴眸色深了一下,立刻又恢复了无知的模样,“儿臣不懂……”
苏不语对上他那双如小鹿一般的眼眸,似有些无力,苦笑着说道:“是我为难你了……我只是不想……”
她止住了话,盈盈的眼眸里不知何时蓄了泪。
“母后?”他装作不知所措的模样,便看到了苏不语低下头胡乱地擦着眼泪,闷声和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他盯着她乌黑的头顶,竟生出了她还不如他的错觉。
萧清宴静静等待着,又见苏不语胡乱擦了两把才抬起头,只是她眼底与鼻头都有些微红,看着柔软又无助,意外地让人心软。
然而他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下来,自然懂得心软是最无用的东西,他不能有,亦没有资格有。
少年握了握拳头,装傻充愣地站在那里。
苏不语朝他露出苦涩的笑容,“别问陆掌印了,还是来问我吧,你若是看懂了更不能在太傅和……”
她顿了一下,还是说道:“平王面前展露出来知道吗?”
苏不语像一个长辈一般拉住他的手,“哀家是怕你这半桶水露出来被你皇叔和太傅笑话,等学得再好一些,告诉他们不迟。”
萧清宴垂眼看着那只握着自己的手,又白又软,像最好的白玉不带一点瑕疵,与自己粗粝的手截然不同——
和他不同,她不过是一直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不懂得这世间险恶。
他在心底轻笑了一声,还是浅薄地懂得一些,心急地拿着那一点来告诉他,只是她是真的想要拯救自己还是平王拿来试探他的?萧清宴终究还是存了疑问。
“儿臣记住母后的话了。”萧清宴冲着苏不语笑得纯良,看不出半点心思来。
他知道自己那一对梨涡最是容易骗到人,果然苏不语忍不住也回了他一个笑容,只是笑容过后,她眼里的愁绪更多了。
恰如苏不语所言,第二日的清晨,天还未亮,素兰便将苏不语拉了起来,为她穿上太后的朝服,沉重的凤冠压在她的脑袋上,愈发显得她的脸娇小而稚嫩。
萧景桓见到她时,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又温和地说道:“娘娘只管拿出威仪来,万事有我。”
苏不语浅浅笑了一下,淡淡说道:“平王放心便是,我会让你称心如意的。”
这个“称心如意”却不知所指何事。
萧景桓的眼中多了几丝思绪,很快又被掩盖。
苏不语被带到朝堂之上,所有的人目光聚集在她的身上,她如萧景桓所愿,一步一步走向萧清宴身侧的位置,象征性的珠帘落下。
萧清宴冲她笑着,似乎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陆行站在萧清宴的身侧,神情淡淡,看不出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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