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候着暑气散去,孔云彩方进了灶房开始搬挪。

    下晌和好的面膨成一木盆,抓一把面粉撒到案板,没一会儿功夫,气孔百出的粘手面就成了一大团光滑的醒发面。

    今日出摊要卖的正是韭菜猪肉馅儿的圆饼子。

    门刚开,杨小树已经等在外边了,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零碎,一边跟孔云彩不见外的唠闲话:“东家娘子,听隔壁巷子的婶子说,桃分巷子最近要办喜事了?”

    孔云彩应了声,瞧他一脸喜气,就跟那大好事是落在他头上一般,笑着问:“怎么?看人家成亲,你这是眼红心急,也想娶个媳妇了?”

    “哎呀,东家娘子,我才多大,不说亲,不说亲”

    杨小树臊着一张红脸,解释道:“是我哥,我娘说,最近要给我哥张罗相看了,要是说成了,赶冬前就能摆桌吃喜宴了。”

    孔云彩看他端着炭盆往外走,嘴里念叨着他娘盼着早些有个孙儿云云类的话语。

    按杨大树的年纪,其实早该娶媳妇了。奈何家中日子清贫,掏不出像样的聘礼,这才一拖到了现在。

    “这是喜事呢,你哥要是说成了,到时候办事,我让你们东家随一份好礼钱。”

    她应和一句,弯腰将馅料盆抱起,同他一并往外走。

    “嘿嘿,谢东家娘子恩。”

    “下晌铺子里忙吗?”

    “忙。书院采买的管事说今晚要在书院举办什么辩会,人不少咧,所以买的精细,东家的刀一下午都没停过。”

    杨小树说着话,认出从巷子口进来的这姑娘便是那要定亲的人,顿时眼睛一亮,急急忙回头看向身后。

    孔云彩看他兴奋得两边眉毛都挑成乱麻,不由配合着点点头。

    往前一看,这迎面走来的,可不是上晌还被自己议论过的钱家二女嘛。

    只是往日在巷子里遇上,钱二女颇为傲气,恨不得拿鼻孔看人,今日倒是垂头丧气的,擦肩而过的时候,脚步声沉得都扛不住她这个人一般。

    想起杜娘子的一番言论,钱家谋算怎么也该是称心如意吧?怎么这般失落?

    孔云彩纳闷不已,回头看一眼,正巧看见钱家婆子从家门口探出,一把拽了钱二女,嘴里嘀咕着什么,转身前还恨恨地剜了自己一眼。

    砰的一声关门声,听得人耳朵都不爽利。

    孔云彩轻哼一声,刚起的一点点好奇都没了,径直往外走去。

    到了地方,丈夫已经将摊子摆弄得差不多。

    她照往常跟几个临近的贩子说笑几句,支起写明价钱的板子,从善如流得地开始揉面包馅儿。

    第一炉饼子刚上锅,摊子跟前便等了四五人。

    孔云彩抬眼一看,顿时笑了,“你今日怎么来了?”

    最前面站的不正是何二妮。

    因着刘家悔婚一事,何二妮在家闷了许久,最后何家娘子看不下去,将闺女送到乡下娘家住了些日子。

    一直到方家和刘家的亲事过了,巷子里又起新的话头,这才把人接回来。

    孔云彩掸了掸手上的面粉,从摊子下边提了茶壶,倒了一杯喝着,听何二妮说自己这段时间在乡下的生活。

    她分神听着,一边打量对方的神情。

    面皮子瞧着黑了,但精神头不错,眼神亮乎乎的,便知那些旧事蒙在她心上的阴影终究散去。

    饼子刚熟,便听身后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何二妮停住话音,看三娘回头同那高大的汉子低声说话,夫妻眼神之间涌起的温柔情态看得她不由愣怔。

    等到孔云彩跟花骏说了起锅的事情,再一回头,就听何二妮道:“知道如今巷子里是如何说你的吗?”

    孔云彩一脸疑惑。

    何二妮:“说你命不好,放着好好的秀才娘子不做,偏要跟一个杀猪匠,迟早会悔得肠子都发青。”

    孔云彩一脸无奈,“又是陶家婆子起的头吧?”

    何二妮点点头。

    陶家婆子在东城有点名头,附近的妇人婆子一贯爱逢迎附和,一句开了,万言拦不住。

    其实她清楚,陶婆子哪是在说孔家,分明是借着孔家,暗里讥讽自己运道不够呢。毕竟孔家都搬到山里了,再多的酸话又怎么会传到人家耳朵里呢。

    她娘听了,眼窝子就要发酸。

    一回来就要感慨,怀念孔婶子在的时候,那时两家相靠着,挨门一块骂人都痛快,何至于现在只能藏在家里一个人委屈。

    她听了心里不好受,这才跑出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西城,走到了这家饼子摊前。

    “三娘,给我也拿个饼子吧。”

    午后娘回家,哭得累了,连饭都没做便歇下了。

    她也没心思在灶上舞弄,随便应付几口,这一会儿闻着味儿,才醒神觉得饿了。

    饼子刚入手,还烫,何二妮也不嫌弃,缩手忍着,咬一口连呵好几口热气,半个饼子下肚,人往旁侧的凳子一坐,嘴里嚼着香脆,眼睛盯着饼子摊后忙活的两人。

    看着看着,吞咽的动作慢了。

    过会儿吸吸鼻子,背过身,扯着袖子边在脸上胡乱抹了一通。

    其实她一点都不可惜和刘家的婚事。

    方三花当那人是宝,她何二妮看他是草。

    只是伤心,爹娘白欢喜一场,自己空期盼几月。

    饼子不烫了,她慢吞吞地吃完,起身告别。

    孔云彩要她再吃一个,何二妮摇了摇头,硬是留了铜板钱,看她这会儿不忙,扯到一旁说话:“我来就是想吃你做的饼子了。吃了就不惦记了。”

    孔云彩看她眼尾红红的,心里明了,却也没说明:“你若是想吃了,再来便是。只是有一样,下次吃算是我请你,再不能让钱了。”

    何二妮笑着点头,又摇摇头:“以后怕是再来不了。家里重新给我说了人家,是隔壁镇的。要是这几天媒人有了准话,一月后就能出门子了。”

    “怎么”这么突然?

    孔云彩话说一半便停住了。

    为何这般突然?

    一是东城太小,方家秀才名气高,人们常议论,新晋的女婿有出息,自然美话不断。

    两相一衬托,何家就被扯出来,可怜有之,更多则是说何家门楣低,癞□□想吃天鹅肉,背地有比这更难听的。

    二是,何家大郎要说亲了。

    若是二妮还留在家里,就成了媒婆嘴里的触霉头

    看着何二妮故作没事的笑脸,孔云彩突然有些难过。

    她和二妮不是亲姐妹,嬉笑吵闹却从未红过脸,从小一块长大,情分可比姐妹,却因为刘家郎,都荒过一段岁月。

    可她是幸运的,遇上了花骏。

    那二妮呢?二妮后来的人,会对她好嘛?

    看着对方远去的瘦小身影,孔云彩许久才回过神来。

    这一日收摊回家,她比往常要沉默许多,偶尔还愣神,长叹一声。

    花骏看在眼中,心里默算日子,确实是小妻子快到葵水的日子,饭后勤快地熬煮了补身子的汤药。

    云娘爱甜嘴,往日喝这汤药,总是推三阻四,喝一口要哄上好一会儿。

    今日如此痛快,接过、吹吹、一饮而尽。

    花骏看看空汤药碗,又看看手边毫无用处的蜜饯,为难地紧锁眉头。

    看样子这一次的事情要比他想象中的严重许多!

    于是

    夜话

    “你的小姐妹今日来惹你不痛快了?”

    什么你的小姐妹?

    孔云彩气闷:“二妮,她叫何二妮。你怎么总是记不得二妮的名字?”

    都说过好几次了!

    花骏:“好端端的,我记她名字做什么,记得我娘子的名字,知道她是你的小姐妹,不就好了吗?”

    孔云彩顿住,翻转身子,看他。

    几息后,在丈夫温柔眼神中,败下阵来,主动窝到他空出的怀里。

    其实,他说得也有道理。

    人滚到怀里,抱得软乎乎的妻子,手中新做好的蒲扇正好派上用场。

    花骏满意,屈起一边腿方便妻子搭手,听她絮絮今日为何不开怀。

    哦因为何家姑娘要远嫁了

    哦因为何家姑娘哭过

    哦因为何家姑娘和刘家郎亲事没成被人说闲话

    嗯?刘家郎?

    !

    花骏忍不住插嘴:“是当初和你定亲的那个刘家?”

    孔云彩‘嗯’一声气音,颇为敷衍。

    “你是不知道方家和陶家有多过分,当初我在”

    花骏想了一瞬,再次询问:“刘家跟你退亲,就跟何家定亲了?”

    孔云彩心里啧一声,被打断话音,有些不开心。

    不过丈夫问,给面子的再次回应,“对,跟我退亲,没多久,就跟二妮定亲了。”

    她接上前面话音:“陶家婆子,就是咱们西城占地最大的陶家的家生子,她仗着”

    花骏:“刘何退亲,又跟方家定亲了?”

    孔云彩:“”

    生气!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不耐道:“对对对,不仅定亲,前些日子刚成亲。”

    她撑起上半身,皱眉瞪人:“你怎么回事?干嘛老是提起刘家郎!”

    气呼呼的小妻子,瞪人的时候真凶。

    花骏忍不住低头,在她脸上亲昵蹭蹭:“我没有提他。就是觉得这个人品性不好,前后才多久就定了三门亲事,可见其人不正。”

    孔云彩立马往后缩去,“三门亲事就为人不正,那你和我是第四门亲事,你岂不是坏透了?”

    他很坏吗?

    花骏宠溺地笑笑,妻子往后有何,他往前不就好了嘛,于是愈发凑近,蒲扇落地闷声一咚,于此同时,他火热大掌落在妻子软腰后。

    人骤然被抱起,孔云彩下意识低呼一下,双腿紧紧盘在丈夫腰上,呼吸滚烫暧昧在脖颈上,两人贴得连丝缝隙没,她紧喘一口气,推搡着间,耳边传来丈夫略失稳重的声音。

    “我就是坏,都坏出水了。”

    要命!

    孔云彩被迫仰头,纱帘落下,哪里还记得什么何家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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