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元启皇宫,偏僻宫角处,有一院落,修得小小一间,清新雅致,与这深宫里的高墙青瓦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只有几个年头伺候得久些的宫人才知道这偌大的皇宫里还有这么一处地方,名唤照雪院。
照雪院内,一位年近五旬身裹狐裘大氅头戴冕冠的男子,稍显落寞地坐在屋舍前的石阶上,身形有些佝偻却也难掩其身上的帝王威仪,他就是元启国君主燕百闻,脸上有些病态的消瘦,目中含有几分沧桑几分荒凉,却在望向院中的一株绿梅时流露出了似水柔情。
时间流转得太快,弹指一挥,这照雪院都空了……二十一年。
燕百闻心中哀痛,二十一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上元夜,只是那晚还下着大雪,风很急,自己却狠下心来执意要将他们母子送出宫去,因为……这宫里的秘密快要守不住了。
本是打算寻一处更为稳妥的地方来安顿他们,可谁知自己的好皇后元莞对他们起了杀心,一路从宫外追杀到元盛边境。如此动作又惊动了萧权老贼,他早就怀疑雪儿是藏在了自己这儿,趁机更是要对他们母子赶尽杀绝。
无奈之下,自己不得不将他们母子之事跟炎良和盘托出,炎良立即就领了两万黑骑军亲自去救人,怎料为时已晚,炎良手臂还受了严重的箭伤,却只带回了两具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
燕百闻还陷在追忆往昔时,一个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响起,来人是元启大将元炎良。
“陛下,娘娘让老臣来传话,夜里寒凉,陛下莫要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仔细龙体要紧。”
“炎良来了,莞莞心意,朕知道了,宫宴可散了?”
“还没,不过再过会就该散了,娘娘看陛下迟迟未回,又念着陛下这几日咳疾犯了,颇有些担忧。”
“无碍的,朕这身体都是老毛病了,养或不养都不打紧。”说话间,燕百闻又难耐地咳嗽了几声。
元炎良赶紧近身想将燕百闻搀扶起来,毕竟地上更冰冷。燕百闻摇了摇头,还伸出手点了点旁边,示意元炎良跟着一起坐下来叙会话。元炎良只好先躬身行了礼,再坐下,坐在了燕百闻稍下方的台阶上。
“炎良,只从那封信后,就再也没有音讯了吗?”
“老臣无能,已经派了好些斥候前往元盛打探了,还是没有探到大殿下的消息,只是查到了这信是从盛京传出的。”
“我的渊儿在盛京……”燕百闻显得有些激动,以至骤然呼吸不畅,又连连喘咳起来。
元炎良连忙去到屋内,倒了杯茶端出来,帮燕百闻顺顺气。
“二十一年了,我的渊儿离开我有二十一年了。那年上元夜,他还只有九岁啊……我算是个什么父亲?自打渊儿出生起,我就将他禁足在这照雪院里,九年间他都未曾踏出过这方寸之地。”
燕百闻有些哽咽,稍顺气后继续道:“那晚风雪交加,朕却让他们母子离宫了,渊儿当时眼里还是欣喜的,他对外面的天地一直都很好奇,怎知这一出去就是刀霜剑雨,就是命入九幽……”
“陛下,老臣心中有愧啊,这都是老臣妹子惹出来的祸事。”
燕百闻摆了摆手,语气沉重:“是朕的错,朕无能,没能守护好他们母子,还……负了莞莞。皇后心中有怨恨,朕是理解的,但朕那时又能怎么办?”
“陛下,切勿太过自责了,现在知道大殿下还活着,这不就是上天开眼,给到陛下与老臣最好的消息吗?”
“是啊,渊儿还活着,他心里一定是恨极了朕,所以才……这么多年都不愿传只言片语回来,他就是不想让朕知道他的存在,要不是北线之役两国交锋,他定然也是不会来信的。”
“陛下厉兵秣马多年,举兵北境原就是为了灭萧氏江山,为公主和大殿下报仇的,可这些大殿下并不知情,他不知陛下的用心良苦啊!两军对垒时,突然接到了大殿下的来信,老臣也着实吃了一惊,大殿下心中有丘壑,不愿战事起,百姓苦,劝臣退兵,老臣也就……”
“你做的对,先不谈战事。炎良,这里没有外人,你老实跟朕讲,当年的两具……是你带回来的,你满口笃定那就是他们母子的……当时你是不是在欺瞒大家,也欺瞒了朕?”
元炎良有些不自在了,摸了摸脸,揉了揉鼻子,沉默一会儿后,终是叹了口气。
“颜端卿,不知陛下还有印象否?”
“那是自然,名满天下的麒麟才子,师从书圣徐之儒,曾周游四方,最后还是因为雪儿……留在了裕京,朕对他不仅印象深刻,还……”燕百闻说到这里老脸有些挂不住了。
元炎良尴尬不失礼貌地笑了笑,这些陈年往事说起来就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当年之事老臣有一点并没有说谎,臣的确是去迟了,因为要深入元盛境内,老臣只带了一小队人马悄悄赶到盛京京郊,那时萧家的血卫营早就发现了公主和殿下,是颜端卿及时出现救下了他们,还借机布局,让他们假死在血卫营的眼皮底下。臣赶来后,颜端卿对臣说了一句,只有世上再无公主和殿下才是最安全的,臣就另寻了……”
“好你个元炎良,你瞒了朕这么多年,你……”燕百闻一时气急又连咳几声。
元炎良干脆利落地单膝下跪道:“臣有罪,但人是他颜端卿救下的,臣自然是不好反驳他的安排,老臣既然答应了他要隐瞒此事,那就……”
“哼,你单单是因为这个吗?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你心中,首先是忠于前朝,再是忠于朕!”
元炎良身形一顿,头垂得更低了:“老臣不敢!”
燕百闻摆了摆手,脸上未见有多生气。
“你呀……罢了,颜端卿说得没错,当时的形势,那样做是对他们母子最好的安排了,没想到最后还是他陪在了雪儿的身边。”
“陛下大可放心,颜端卿是有大才之人,由他悉心教导大殿下,殿下一定会出类拔萃、惊才绝艳的。”
燕百闻对于这点倒是相信的,有时候想想他颜端卿对雪儿的情深厚谊,自己都要叹服一句,自愧不如。
“渊儿……还是要尽快寻回来,这天下朕虽没为他打下来,但元启朕一直为他守着在。”
“陛下……太子殿下不是一直在帮着打理朝事吗?老臣以为……原来陛下就没相信过老臣当年所说的。”
“哼,我儿是天命所归,岂能轻易说没了就没了。这天下本就是北辰家的,要不是萧权狼子野心,朕那时太过年轻又受其胁迫,才……开了宫门,那是朕这一生最后悔之事。朕糊涂啊,竟然相信他萧权只是想逼宫,怎知后来……那一夜就是朕再也抹不去的噩梦。朕懦弱,只能是悄悄带走了雪儿,也只护住了她一人。”
“北辰皇室倾覆,朝代更迭,百姓苦难,我燕家也是历史的罪人,自千弧懂事起,朕就告诉了他这些真相,千弧是个好孩子,他跟朕的心思是一样的。”
元炎良有些诧异,要不是今夜陛下吐露真情,自己还不知道原来陛下一直是这样想的。诚如陛下所言,自己的心是向着前朝的,就是因为心向前朝,所以才不肯侍奉萧家的江山,便离开了元盛跟着燕百闻来到了这苦寒之地。
“陛下……既然明白了陛下的心意,老臣还有一事想禀明。”
“你个老狐狸,竟还有事瞒着朕?”
“北线之役,两军对战时,顾老兄曾私下找过臣,他给老臣带来了一幅图,让臣好生保管,说待到北辰皇室复出时,再交还回去。”
“是渔归图?前朝宝藏之事竟是真的。据传萧权当年占领了皇宫后大发雷霆,因为留给他的是一座空城,宫中所有珍宝典籍布防之类的全都被提前转移走了,这才导致了萧家控制得了京城,却控制不了天下,才有了后来的大乱,要不是顾老将军马踏四方,他萧家的江山早就完了。”
“顾兄当时……也不全是为了萧家,更多的是为了元盛的百姓少受战乱之祸。只可惜他还是死在了萧家的猜忌之下,良将枉死,甚是遗憾。”
“顾老将军将图交于你,大抵是预感到自己会命不久矣,所以才不得不如此。两军对阵,他此举是冒了风险的,不过你倒是担得起他的这番信任。”
“故交之托,定当不负。那这图?老臣想还是交给陛下管着适合些。”
“不用,你放稳妥就行。那现在……朕与爱卿算是君臣同心了吧?”
“……老臣惭愧!”
坤玉宫内,元启最尊贵的皇后元莞端坐在铜镜前,刚操持完上元宫宴,此刻稍显疲态,但镜中的妇人还是好看的,年近五旬,保养得宜,华贵端方,正由着旁边的李嬷嬷为其卸掉满头的珠翠。
“陛下是去了照雪院?还未回?”
“……兴许是大将军跟陛下多聊了几句,今天是上元节,陛下待会肯定还是会过来陪陪娘娘的。”
“嬷嬷,你这话听着就好笑,本宫又不是初入宫的那几年了,陛下来与不来,无甚差别。”
“娘娘这是嘴硬,陛下只要是来了,娘娘哪次不是喜上眉梢的。听奴婢一句劝,这么多年过去了,娘娘也该放下了。古往今来,哪个帝王不是三宫六院,可唯独咱这陛下的后宫就只有娘娘一位,娘娘都不用跟那些个妃子争宠斗狠,这日子是再好也不过了。”
“……嬷嬷莫要哄本宫开心了,陛下只娶后不纳妃是因为本宫吗?本宫独享专宠的梦早在二十一年前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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