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中秋前夕,贺太妃趁着桓崇郁过去请安的功夫,提醒道:“皇后有孕至今,她娘家人好像都没进宫探望过。不如中秋宫宴,皇帝召乌家人进宫和皇后见一见。”

    静太妃道:“旁的人也就罢了,皇后也有半年没见她父亲了,中秋佳节,总该团圆。”

    桓崇郁应了一声。

    并没当场说些什么。

    他知道乌雪昭最想见的亲人是谁……可惜她生母已经不在了。

    中秋宫中赐宴。

    桓崇郁还是吩咐了郑喜:“乌家人,也召进宫。”

    郑喜亲自去乌家下了旨意。

    十四日,桓崇郁歇在坤宁宫,和乌雪昭说了宫宴的事。

    说她父亲也会来。

    “喔,臣妾知道了。”

    乌雪昭脸色温和平淡,依偎在帝王怀中,看不出欢喜,也看不出别的情绪。

    桓崇郁捧了捧她的脸。

    她孕期也没长胖,他一只手掌就可以托住她半张脸。

    他问她:“不想你父亲?”

    乌雪昭老实地说:“没怎么想。”

    说完,往桓崇郁怀里贴了贴,闭上眼眸,轻声地说:“只想您……您今天回得好晚。”

    桓崇郁说,他明日早些过来。

    明天中秋佳节。

    祭完先祖,便是宫宴,皇帝不用处理什么政事。

    的确可以早些回来。

    乌雪昭微弯唇角。

    小夫妻两个,姿态亲昵地入睡。

    乌雪昭现在肚子大了。

    桓崇郁不再跟她同盖一张被子,他睡在外面,和她保持着一个枕头的距离,以免夜里碰到她的肚子。

    但两人的手,始终牵着……隔再远也要十指相扣着入睡。

    中秋佳节。

    皇帝赐宴咸若馆。

    乌家来得早。

    乌家人先去了一趟坤宁宫里拜见皇后。他们也都很关心乌雪昭肚子里的孩子……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如果是皇子,十有八九就是太|子,未来的储君。

    这事儿搁谁家里,都高兴得不能自抑。

    乌家一大家子,全都喜气盈面。

    乌雪昭受不得扰。

    乌老夫人也没让家里人待太久,很快就说要告退。

    乌雪昭点了头,却单独留乌老夫人说话。

    不为别的,她就是想提醒一声:“老夫人,乌家有您把持,本宫很放心。您也要让皇上放心。”

    乌老夫人面色严肃地道:“……娘娘放心,臣妇明白。”

    乌家现在是外戚身份。

    她比谁都醒着神。

    乌雪昭还是了解乌家的家风,和家里人的秉性,也就浅浅说过一句,便打住了。

    不提外戚的事。

    乌老夫人神色渐渐变得轻松,笑着说:“娘娘,昨儿万家派了人过来说,七郎考得好像还……不错!”

    乌雪昭十分惊喜。

    万老夫人不是个托大的人,她能派人传话来说不错,想来是考得很好了。

    她浅笑道:“本宫知道了,若七郎高中,本宫必有贺礼。”

    乌老夫人淡淡一笑,告了退,去咸若馆先候着。

    灵月送走了老夫人,进来说:“……娘娘,咱们老爷还在外面等着。”

    乌雪昭让灵月将她父亲请进来。

    乌旭海手里抱着东西进来的。

    灵溪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他作深揖道:“微臣……参见娘娘。”

    乌雪昭挺着肚子,站着说:“父亲坐吧。”

    乌旭海坐在一旁,看了一眼乌雪昭的肚子,又看了一眼乌雪昭的脸。

    他的脸上也挂着笑容,温和地说:“娘娘在宫里过得很好。”

    乌雪昭笑一笑,示意宫婢换茶,回答乌旭海的话:“是,女儿过得很好。”

    乌旭海微微颔首。

    也没说多余的话。

    等上了茶,才道:“微臣为娘娘画了寓意好的几幅画,没什么新意,图个好意头。娘娘要是喜欢,就挂在宫里。”

    乌雪昭说好。

    父女两个,依旧是没有太多话说。

    尤其现在乌雪昭成了皇后,两人似乎连书画之事,也不便聊了。免有越矩之处。

    乌旭海见乌雪昭很好,就要告退。

    乌雪昭点点头。

    眼神温静如水。

    等到乌旭海真的要走了,她摩挲着手上的戒指……都没意识到,自己学了皇帝的小动作。

    她平静地问了一句:“父亲,您以前和母亲,也这样吗?”

    乌旭海愣了片刻,哪样?

    他又很快明白过来,想起新婚燕尔的时候,缓缓地道:“一开始也有说有笑……”

    可这世上,很少有人,很少有夫妻,能一直说说笑笑下去。

    岁月漫长。

    终是无言相对,看起来相敬如宾为常态。

    乌旭海犹豫了片刻,才说:“娘娘有今日的造化,是娘娘的运气,也是微臣的运气。微臣希望……娘娘一直都能这般。”

    世间事,向来喜忧参半,乐极生悲。

    但那另一半,人们表达祝愿时,常常不说。

    到底是父女俩。

    剩下那一半,乌雪昭也能猜到。

    若有朝一日,没了今日造化。

    眼前一切化为浮云。

    则请娘娘,淡看云卷云舒。

    乌雪昭淡淡地说:“有父亲您的祝福,女儿会的。”

    乌旭海又作一揖,离开了坤宁宫。

    他在甬道慢行,看天边镶了金边的云……迎娶江若贞时,也是这样的秋天,清朗舒适。

    他们都是读书人,虽性别不同,很多爱好却相似。

    成婚后有说有笑。

    也过了一段“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日子。

    但,风花雪月之后,就是柴米油盐,人情世故。

    分歧便在这时候出现。

    乌旭海还记得妻子来找他的样子。

    起初,她只是委婉问他学业,关心他的师友同窗。

    后来便直接问他,怎么不去结交他的老师。

    乌旭海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不适合做什么。

    他也明说,他不想去,以后也不会去。取中之后,谋个体面官职,他也就做到头了。

    妻子不能理解,读书走仕途的丈夫,要承担家族责任的丈夫……有才学有能力却不用。

    她难过生气得有些失控。

    两人成婚后,头一次争吵。

    分了房睡。

    乌旭海到底还是去找了江若贞和解。

    以后还要做几十年夫妻,他也不想这样相处下去。

    乌旭海在房里,温柔地握住江若贞的双肩,语气冷静又温和:“若贞,盲婚哑嫁,你既不知我,我也不深知你。可为夫知道一件事,不论是谁,但凡为了另一人违逆自己的秉性,迟早要生怨怼。”

    怨恨相生,到时夫妻两人,又怎么还能坐在一起和和气气说话?

    离心是早晚的事。

    江若贞眉眼还有年轻妇人的倔强和傲气:“乌旭海,刚成婚你就想告诉我,我嫁错了人?”

    乌旭海语塞。

    沉默许久。

    最终离开了江若贞的院子。

    他也没听到江若贞流泪说:“乌子颍……你是我的丈夫!”

    后来江若贞怀了身孕,孕期十分难受。

    乌旭海也还是看不过眼,顺着她的意思试了试。

    人生不过短短数载,他到底没能说服自己,和那些人推杯换盏,没能说服自己将后半生耗费在宦海里。

    树木长错了地方,就不会开花结果。

    乌旭海只能温柔地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它,一点点腐烂了根茎。

    -

    明知无救。

    哪怕是枕边人,也不去救了吗?

    乌雪昭看着窗外升起的月亮,有些出神。

    灵溪过来提醒她:“娘娘,该换衣裳了。”

    乌雪昭换了件宽松又庄重的衣裳,出席宫宴。

    坐轿过去时,半路碰到了皇帝御驾。

    桓崇郁下了龙辇,扶乌雪昭和他一起坐龙辇。

    帝后同去咸若馆。

    官员与官眷共同拜贺帝后。

    中秋佳节,宫里放了烟花,圆月上梢头,热闹极了。

    连两位太妃看烟花的兴致都比往年好了许多。

    融洽气氛里。

    忽有人上前来,借着酒劲儿,跪在皇后面前,道:“臣,礼部胡恩巳,恳请皇后劝谏皇上广纳后宫,雨露均沾,为大业开枝散叶。”

    殿内一静。

    两位太妃都怔住了……这胆子大的,劝不到皇帝,陡然劝到皇后跟前儿了。

    这会子,皇后要是不答应,岂不落下个狭隘的名声?若答应却不施行,又不知朝臣如何编排皇后。

    贺太妃想开口。

    皇帝没给她机会。

    “退下。”

    桓崇郁冷冷地说。

    胡侍郎抬起头,还欲再劝,却见帝王脸色……冷沉得不能看。

    他顿觉脖子一凉。

    酒醒了七分。

    被宫人“搀扶”着退下了。

    太后瞧了胡侍郎一眼,沉了沉嘴角。

    不中用的东西。

    桓崇郁抬手,令教坊司的舞姬停下来。

    歌舞休止,宫宴气氛刹那间冷了下来。

    败兴。

    桓崇郁起身,吩咐郑喜:“回宫。”

    牵着皇后,撂下群臣直接走了。

    送乌雪昭回了坤宁宫,桓崇郁留下两三句温和的话,就去了一趟乾清宫。

    乾清宫里。

    郑喜和内阁大臣等,都在里头等着他。

    胡侍郎堂堂朝廷三品大员,怎么可能是“发酒疯”。

    只怕今日之事,他们筹谋已久。

    桓崇郁进了殿。

    里面鸦雀无声。

    他走进去问:“几位爱卿,想和朕说什么?”

    冷淡的嗓音,回荡在冷冰的殿内。

    阁臣们眼观鼻鼻观心,屏息凝神。

    开国百余年。

    从无皇帝不纳妃嫔。

    哪怕是太|0祖,与原配皇后伉俪情深,后宫也还另有百余妃嫔。

    帝王不是寻常家族的小郎君,子嗣之事,涉及国本。

    皇子多多益善。

    阁老带头,其余阁臣,也跟着谏言。

    请帝王广开后宫。

    桓崇郁漫不经心听着。

    最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诸爱卿,这是朕的家务事。”

    就打发了他们。

    郑喜近前来伺候。

    桓崇郁没接他手里的茶,冷声吩咐道:“叫谢秉期来。”

    谢秉期也是个消息灵通的。

    听说了宫宴上的事,带着一摞卷宗来了。

    呈在帝王面前。

    薛家在浙江犯的事,罄竹难书。

    桓崇郁略翻了翻,眸色冷得能结冰。

    他摁着卷宗,又点了几个人的姓名,让谢秉期去查一查他们内宅里的事。

    谢秉期早有准备,将胡侍郎家的卷宗放在皇帝面前,言简意赅地说:“胡侍郎是个妻管严。”

    卷宗上,还描画了胡侍郎被胡夫人狠狠揍一顿的图画,十分生动有趣。

    桓崇郁垂眸,嗤笑了一声。

    翌日。

    皇帝让郑喜从教坊司里,挑了一对双胞胎美人,赏给胡侍郎。

    没过两三天。

    胡侍郎告了病假。

    然,皇帝不准假,胡侍郎不得不照常上朝。

    上朝那日。

    胡侍郎一双眼肿的跟核桃似的,脖子上全都是挠痕,沦为满朝笑柄。

    桓崇郁还特地叫了胡侍郎近前来问:“胡爱卿的眼睛和脖子怎么了?”

    胡侍郎一肚子苦水,倒不出来。

    桓崇郁冷冷一笑,问道:“朕所赐,胡侍郎不满意?”

    胡侍郎:“……”

    满意和不满意,他都不敢说。

    下了朝。

    整个京城都热闹起来了。

    胡侍郎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而谢秉期的手里,还握着胡侍郎内宅有关的卷宗。

    ……这么有趣的东西,当然不能只有他和皇上看见啊。

    没过多久。

    胡侍郎挨揍的画像,也传得大街小巷全是。

    桓崇郁在乾清宫里听到这些滑稽之事,并未发笑。

    他阖眸吩咐郑喜,让谢秉期过来。

    郑喜会意。

    皇上可没工夫和他们长久耗下去。

    双胎美人都是敲打群臣的小菜,薛家才是重头戏。

    得让他们看个清楚。

    皇帝家事,轮不到他们来指手画脚。

    帝王若无意选妃。

    谁也别起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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