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林之言和柏小谷坐在山峰上看风景聊天。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宽大的手掌抓住边缘,对方顺势攀上来,头发有些凌乱,不显邋遢反而有种凌乱美。
庞夏生拍了拍手上的灰, 和她们打招呼。
柏小谷心情爆好, 她看了看有些狼狈的堂哥,特别亲切地招呼他坐在自己旁边, 对方也应下了她的邀请坐了下来。
三人排排坐, 还都是俊男靓女,看起来十分养眼。
“爬的时候感觉怎么样?”
庞夏生摆出温和的笑容, “还不错。”
他一边和柏小谷聊天, 视线却越过对方, 暗暗看向了林之言。
林之言没有参与他们之间的聊天, 她肆无忌惮地盘着腿坐着,手臂支在大腿上, 撑着下巴看风景,随风而动的短发不经意地飘过脸侧, 只露出锋利的下颚线和挺翘的鼻尖。
柏小谷注意到他的视线, 她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一点, 正好挡住了林之言。
庞夏生对她的举动没什么反应,只是笑着问:“之言,你在看什么?”
林之言有些懒洋洋地回复:“看山啊。”
柏小谷暗自嘀咕, 山有什么好看的,这里的山又不是那种青山绿水, 几乎都是光秃秃一片,像是巨大的花岗石。
不过好友喜欢看就看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 就像她喜欢表演一样,林之言只是选择喜欢极限运动,但是——
柏小谷低下头,碰了碰林之言放在一侧的手指,白色胶布缠在指腹上,让她想起林之言从“海角”下来时的惨状,手指都流血了,脸上却还笑眯眯的,让人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来,只觉得触目惊心。
闭上眼,柏小谷内心叹气。
再睁开眼时,两张漂亮的脸凑在眼前,吓了她一跳。
心猛地一跳,连说话都结结巴巴了,她往后一倒,避开这两张过分靠近的脸庞。
“干、干嘛呢?”
庞夏生微微一笑,声音低哑。
“看你想东西想入神了,有点好奇。”
柏小谷不太相信这厮的说辞,他心黑得很,怎么可能因为好奇而凑上来看人,铁定是把自己当作幌子。
她看向林之言,“你又是为什么?”
林之言诚实地回答:“想吓你一跳。”
柏小谷:
把我刚刚的怜惜还给我!
在她俩打打闹闹的时候,其他人也陆续爬上来了,最后一个爬上来的是宁社,林之言特地蹲在“浓雾”路线正上方,光明正大地低头看他怎么艰辛地爬上来,柏小谷吓得把她拉走,在这几十米高空上,又没安全绳,一不小心掉下去了咋整。
节目组倒是挺意外的。
他们还真没想到全部嘉宾都完成了,按照上一期的表现,本来以为最多就只有一半的完成率,而且看第一次任务的完成情况,也就只有四个人完成了,也能看出来只有庞夏生和林之言有攀岩的基础。
总不能是第二次任务突然发奋图强吧?
导演调回之前的录像看,意外地发现就连最不积极完成任务的嘉宾都一反常态地重爬了七八次,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爬上来了,到达山顶的时候一下就趴下来看起来累得不行了。
除了土星撞地球外,他也想不到原因,只能归功于他们迟到的发奋心理。
他百思不得其解,副导演在一旁说:“可能是因为林之言吧。”
导演疑惑地看着他,“这跟林之言有什么关系?”
副导演耸肩,“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毕竟大家不都看着林之言爬海角嘛,说实话,你觉得很振奋人心吗?反正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有些羞愧,人家爬的那么高难度,手出血了都爬完了诶,这么一对比不觉得自己很菜吗?肯定是不想在她嗯,还有大家面前丢脸。”
导演震惊地看了他一眼。
副导演挺胸抬头,“我分析得是不是很对?”
导演:“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还真的是滔滔不绝。”
副导演:“”
“不过我觉得你猜得对,没想到当初最不看好的嘉宾居然会成为一匹黑马。”
副导演也深有同感地点头附和。
等录制结束,嘉宾都觉得腰酸背痛,哀嚎着钻回自己的帐篷,直接扑到软垫上睡到天昏地暗。
林之言却一直坐在外边,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山峰。
柏小谷路过时,在后边默不作声地盯了她好一会儿,她有点心慌,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慌什么。
她只看到对方的眼眸倒映着那几乎要直冲云霄的山峰,在远处看,只觉得眸光柔软又清澈,像是春日的微波,但只要稍微走近一点,就会发现她始终只看向一点,从不为外界的事物所撼动。
“你在害怕吗?”
一道男声冷不丁地响起,柏小谷一惊,意识到是熟悉的声音后立刻放松了下来。
她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能点头。
庞夏生走到她旁边,凝视着林之言的背影,叹气道:“她太疯狂了。”
“但这不是她的错。”
“你说得对,只是这种疯狂会让旁人陷入无止境的担忧,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会不会在某一天听到对方的噩耗,在你岁月安好时,她可能在几千米的冰峰上,或者是深不见底的海水里,她无拘无束、无所畏惧,但你却不能因此而放开手。”
柏小谷的眼神恍惚了一下,被说中心事的她捏着自己的手臂。
越靠近,越熟悉,越亲密,她就越害怕。
她害怕林之言出现的伤口,害怕对方无所畏惧的表现,害怕害怕某一天,会听到她的噩耗。
等回过神时,手臂传来的疼痛在告诉她应该放手了。
她低下头看,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要嵌入柔软的肌肤内,形成一个个月牙印子,她眼睫微微一颤,却没有放手。
她冷下眼神,语气咄咄逼人,像是冰箭一样锋利而冰冷。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就不要再关注她了,娱乐圈不适合她,不要试图把她拖下水。”
庞夏生轻轻一笑,“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柏小谷定定地看了他很久,过了好一会儿,才迟迟收回视线。
其实庞夏生说得对。
极限运动,的确都是以生命作为赌注,如果哪一天赌输了,就再也不存在于人世,这样的代价太大,以至于让所有人对待极限运动如同对待毒蝎,它再迷人,也危险得无可救药,只要稍微一碰,又无法避免得迷恋上。
他们永远跟不上林之言的步伐,只能无力地追逐着她的背影。
但是林之言这样的存在一旦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真的会有人甘心放弃吗?
庞夏生也没再说话。
其实她们都心知肚明,对方和自己是同样的想法,或许不止是她们,还有其他人也是如此。
飞蛾扑火。
“她看山又是为什么呢?”
“不知道,也许只是在看山吧。”
林之言看了很久,等眼睛干涩后才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垂下头颅,她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的手,握成拳头,再张开手掌,再握紧。
林之言在内心呼唤系统。
“系统,你听到了吗?”
她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一片蝴蝶般的阴翳。
耳边传来呼啸而过的风声,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
它在呼唤我。
不对是我在渴望它能呼唤我,我在渴望它。
手指微微一动,林之言再次睁开眼,在内心默默地下了一个决定。
晚上十一点。
林之言在整理自己的攀岩装备,这是温语深特地买给她的,虽然攀岩器材的损耗很大,但她还是想尽可能地用久一点。
擦好长快挂后,林之言拍了张照片给温语深。
忽然,外边传来一道声音。
“林林,我可以进来吗?”
林之言听出是柏小谷的声音,她拉开帐篷,表示欢迎。
对方钻进来,帐篷不大,但足够两个人在里面活动,柏小谷坐到林之言对面,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林之言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氛围,她停止擦拭的动作,抬起头看对方。
双方无声对视。
柏小谷欲言又止,她有些迟疑地抬起手。
本来想摸摸林之言的头发,却落在了她的脸侧,用十分轻柔的力度碰了碰对方柔软的脸颊。
像棉花糖一样的触感让她内心有些复杂。
林之言觉得柏小谷的情绪有点不对劲,她顺从地任由对方触碰自己的脸颊,在帐篷内橘色灯光下,眼眸似乎蒙上一层水雾。
“怎么了?”
“…你、可不可以…”柏小谷眼神闪烁,抿起嘴,又沉默了。
她忧郁地放下手,又捧起林之言的手,愈合的伤疤与周围白皙的肤色有很明显的色差,这些伤痕代表了无数次的疯狂与痛苦。
心中隐约传来抽痛,只是一点点磕伤,就能让她疼痛不止,但林之言的伤口却那么多那么深,却从未见过她流泪的模样。
她不想见到对方流泪,更不想对方受伤。
“林林,可以珍惜自己多一点吗?”
林之言愣住了。
她没想到柏小谷会过来和她说这些话。
她看到柏小谷脸上止不住的担忧和害怕,默默地反握对方的手。
指尖插入指缝,掌心相贴,像是融化的黄油紧紧相粘。
“小谷,我没办法向你保证自己不会再受伤。”
她轻轻地俯下身,柔软的身躯贴近对方,将脸靠在对方肩上。
“但我一定会努力地、拼尽我所能地地活着。”
说罢,她话里带了点笑意。
“而且,带绳攀岩严格来说也不算是极限运动,不会有生命危险,这只是一项很常见的户外运动而已。”
柏小谷盯着她,端倪她的神色,以此确认她是否有说谎的痕迹。
林之言叹了一口气。
“相信我吧,小谷。”
柏小谷从喉咙中溢出模棱两可的应答声,她说不清心底的恐慌来自哪,只能独自咀嚼对方的话语,以此安抚内心。
她面色缓和了许多,靠住林之言什么也没说。
林之言没有说谎。
她只是选择性地遮掩了一些事情。
带绳攀岩的确不算极限运动,但free solo可就不一样了。
就像是跑酷也不算是极限运动,但高楼跑酷却是属于极限运动一样。
就在这时,对方突然想起什么,直起身子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东西,抓住林之言的手给她戴好。
林之言抬手看,精美的手环套在她的手腕上,看起来就很贵。
她诚实地讲出自己的内心想法,柏小谷又气又笑地推了她一把,又变回平时的轻松氛围。
“这是我的幸运物,以前我每次考试都会偷偷戴着它,现在给你,希望它能一直给你带来幸运。”
她握住林之言的手,笑盈盈道:“你的幸运分我一半,我的幸运也分你一半。”
“虽然我刚刚那样说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一往无前,去做你想做的事。”
山峰下,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响起的虫鸣声。
林之言翻了个身,过了几秒钟,又翻了个身,辗转反侧。
她悄悄地起了身,拿起自己的装备包,小心翼翼地拉开帐篷,凉风挤着缝隙进来,林之言抓了抓头发,随意地拿了根橡皮筋扎起来后,为了不吵醒别人,尽可能地放轻脚步声,像猫咪一样无声无息。
在她以为自己能偷偷摸摸溜走时,一道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你要去哪?”
林之言镇定地转过头,看到俞进站在帐篷旁边,身影挺拔,帐篷一旁的橘黄色挂灯随风而动,连带着影子也在隐约间如河水般流动。
林之言面不改色地说:“上厕所。”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反正乱扯一个理由敷衍过去得了。
俞进显然不相信她的说辞,他微微垂目,看着林之言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包,冷冰冰地说:“你上厕所还带装备包?”
林之言耸肩,小声回答:“俞同学,你知道什么叫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俞进随意地抬手撩开因风吹来的随发,嗓音有些沙哑。
“我现在两只眼睛都睁着。”
林之言无所谓地点头,并不是很想跟他聊天耗时间,直接转身走人。
俞进见自己拦不住她,沉沉地呼了一口气后,也拿着包跟上去了,他长得高,腿也长,两三步就跟上去了,走在林之言右后方一米,始终跟着对方的步伐。
林之言跑,他就跑,林之言走,他就走。
跟24小时跟随宠物一样。
在跑跑走走中,瞄到林之言翘起的嘴角,他才发现自己被溜着玩。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刚想开口,林之言直接打断、倒打一耙。
“你跟着我干嘛?”
俞进淡淡地说:“我可以当护士、保护员、照明员和掩护对象。”
林之言被他说服了,听起来的确是一个很好用的工具人,反正刚刚溜风筝战术也挺好玩的,她就不计较这么多了。
当然,最主要是回去被抓包的话可以先让俞进顶上去,她偷溜回去。
俞进眼见林之言的表情松懈了一点,他半垂着眼睫,纤长浓密的睫毛衬得肌肤如玉。
他的视线落在了对方左手提着的大包,看起来就沉甸甸的,里边不知装了多少东西。
“我来拿吧。”
他伸手想要拿过包,指尖不经意地掠过她的手背,微凉,像是一块玉石,似乎有电流从触碰到的肌肤流窜到心脏和大脑,心脏漏跳了一拍。
像是碰到了什么洪水猛兽一样,他猛地收回手,后退了两步。
原本相贴的影子也分开了。
林之言被他吓了一跳,双肩微缩,有些纳闷地看了俞进两眼,她随口答:“不用了,提着还可以练手臂。”
“嗯。”
俞进有些心烦意乱。
他第一次体会到这种陌生的感觉,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突然意识到这会儿只有他俩独处时,有些微妙的不自在。
林之言不知道后边的人在胡思乱想什么,她就觉得这风怪冷的,昼夜温差的确很大,这风哗啦啦地直吹感觉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脸都要被吹僵了。
皱了皱鼻头后,她抬起手像揉面团一样揉搓了一下脸颊,感觉差不多回温后才放下手。
虫鸣声兀自响起,几乎响彻天空,淹没了两人的脚步声。
走了大约半个多钟,终于到了目的地。
夜晚,繁星满天,山峰似乎要没入星空之中。
他们来到了华里苏山峰脚下,一眼望过去,还有好几顶帐篷和房车驻扎在这,其中一个房车外边摆出一张懒人沙发,上边躺着的两个人正拿着啤酒聊天,旁边开了一盏小灯,隐约照亮这部分小区域。
那两人看到有陌生人在半夜过来,颇为惊奇地对视了一眼,然后举起手中的啤酒打招呼,特别随性。
左边的喝了一口啤酒,打了个酒嗝后,脸上还泛着酒后的红晕,有些醉醺醺地问:“你们是去爬山的吗?”
口音有点重,俞进都听得不太清楚。
他暗暗皱眉,站在一侧警惕地抱起手臂,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冷模样。
而林之言则举起手中的包,笑道:“在夜间攀爬也是一件美事,不是吗?”
对方深有同感地点头,他从旁边摸索了一下,找出什么东西扔给了林之言。
她眼疾手快地抓住,定睛一看,是个小手电筒。
对方呵呵一笑,粗犷的嗓音像一只威武的大熊,但他的话语和行为却在这寒冷的夜晚中添了篝火一般的温暖。
“我想你需要这个。”
右边较为瘦小的男子给他们指了指路,特地嘱咐说要注意中间的路,会有个小坑容易崴到脚。
道别后,那两人碰了碰啤酒罐,一口气喝完后,朝林之言他们大喊:“good luck!”
林之言在远处举手使劲晃了晃,怕那两人看不见,还原地跳起来,蹦蹦跳跳的,像一只活泼的小鹿。
等见不到人影后,林之言才开心地拿着包,打开好心人给的小手电筒,一束光照亮了脚前的小路,不是特别亮,但刚刚好。
一旁的俞进默默地转了一下手电筒,从照前方到照侧边,他的照明区域大多了,一下就覆盖了林之言的灯光。
他淡淡地开口:“你刚刚那样很危险。”
林之言不置可否,只是象征性地嗯哼了一声。
“如果我没跟上来,你就是一个人了,一比二,还在半夜偏僻的地方,打不过还没办法呼救。”
“你这次很幸运,遇到的是两个好人,但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林之言转了转手电筒,头也没抬。
“那加上你就可以打过吗?”
这就问到点上了。
刚刚那两人都像只大熊,就算是较为瘦小的那位也只是相对而言,露出的手臂肌肉也是大块大块的,颈侧还有纹身,看起来非常不好惹。
俞进沉默了好一会儿,夜风都兜了好几圈,才开口:“我会选择在最开始就避开他们。”
林之言轻笑了一声,“明智的选择。”
树叶被风吹的簌簌作响,偶尔有几片落叶飘到他们眼前,夜晚的山峰十分安静,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
“不过你为什么觉得我会一点准备都没有,贸贸然地在凌晨一点,偏僻的山峰,去接近陌生人呢?”
她特地加了几个重音,尾音微微上翘。
俞进的嘴巴已经抿成了一条直线。
听了林之言的话,他也发觉自己的语气不太好,虽然出发点是对的,但那样有点教训意味的话的确很差劲。
友善的提醒是好的,可刚刚的自己却有点变味了,他把林之言当作什么不懂的小孩,但对方明明是一个理智的成年人,他凭什么站在自己的角度居高临下地批判她?又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可以保护好她?
他缓缓地垂下眼,又抬起眼睛看向林之言。
“对不起,我——”
林之言的耐心不多,已经在刚刚耗尽了。
她微微一笑,“不听,闭嘴。”
俞进默默闭嘴,一向高冷而慵懒的脸庞流露出几分沮丧,但他依旧步步紧跟,坚决不落下一步。
两人之后的路一直没说话,只有林之言偶尔哼出声的调子,断断续续的,听着很陌生。
真正抵达寂静路线脚下,时间已经差不多到凌晨一点了。
林之言放下包,把拉链拉开,将里边的攀岩装备拿出来,她数了大约十五个长快挂,然后拿出有70米长的攀岩绳,戴上自带照明灯的头带,穿上安全带,再穿上攀岩鞋,一切准备就绪。
她的亢奋情绪从爬完海角后一直持续到现在,在原地活动了一下,她在旁边的抱石顺便挑选了两条路线热身,身子整个都热起来了。
在夜色中,山峰好像也变得很陌生,但林之言碰到岩壁,似曾相识的触感让她重新找回了攀岩的感觉。
“寂静”,2450英尺,515d。
无论是长度还是难度,都是世界之最。
林之言听到自己心跳声,跳得太快太重了,以至于有些昏厥。
“你的手,在抖。”
她听到俞进有些紧张的声音,垂眼,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胆怯而颤抖,而是因为兴奋,难以抑制的兴奋。
舔了舔嘴角,她喃喃自语。
“我大概只能爬到5号点,不过没关系。”
胃里还在打结,她呼吸声悠长,眼神坚毅地伸手。
指头传来顿麻的感觉,前几天的高难度路线已经让她很疲惫了,如果手指有独立的意识,怕不是会叫苦连天。
之前的伤口还没好,又添了好几道伤,现在还要挑战寂静!
海洛伊丝拿着消毒好的银针挑破脚上的水泡,将里边的水都挤出来,将给手指上的血洞涂药,绑好绷带后,再拿起专门找人配置的护手膏耐心地在掌心揉开后涂遍每一个角落。
昨完所有步骤后,海洛伊丝一下就倒下去,沉沉地呼一口气。
揉搓放在一旁的手机显示正在通话中。
手机里传出声音,“今天感觉怎么样,你爬到哪一点了?7号点,还是8号点?”
海洛伊丝举起手,看着掌心的纹路回答:“7号点,今天试了十几次都没成功。”
对方唔了一声,笑道:“不错的开端啊,第一天就爬到7号点了。”
海洛伊丝没有回答,对面也见怪不怪了,继续说话。
“吃的够吗?不够的话明天下午我再送上去。”
“不用了,已经够了。”
“《时代攀岩》杂志说要采访你,打不通你电话,你怎么想?”
海洛伊丝百无聊赖地玩手指,“不知道,等我成功了再说吧。”
对方沉默了,迟迟才回:“好,你加油。”
“嗯。”
过了这个话题,她们有断断续续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海洛伊丝翻出路线图,拿出铅笔圈住今天怎么也爬上不了的7号点,和对方讨论要怎么过去。
“事实上,我今天尝试了一次横体式,但失败了,凯瑟琳的方法并不适合我,我需要想一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过这个点——”
忽然,她的声音中断了。
对方迟迟没听到接下来的话,有些紧张地问:“海洛伊丝?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吗?”
“等等,我只是看到了有亮光。”
对方不可置信地重复:“亮光!?你确定吗?现在可是凌晨两点!”
“是的,我没看错。”
海洛伊丝看到帐篷透过来一丝亮光,肯定地回复。
她可是睡在悬挂在30米的帐篷上,就算拿着手电筒往上照也不可能照到这,要么就是有人用照亮射程很远的大型照明灯往上照,要么就是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拉开帐篷,从缝隙中非常胆大地往下看。
30米的高空,在黑夜中好似深不见底,她看到下边的房车和帐篷闪烁着微弱的灯光,但那绝对不是刚刚照过来的光,她再往下拉开拉链,顺着岩壁往下看,终于发现了那束光的来源。
一束微弱的灯光从下边照上来,在一片黑暗之中,她隐约看到一道身影悬挂在岩壁。
海洛伊丝微微一愣,有些吃惊。
居然有人在半夜挑战寂静?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她疯了?
难道是她今天爬得太累出现幻觉了吗?海洛伊丝揉了揉眼睛,再往下看,确认了那身影的确不是她错觉后,她拿起一边的照明灯,往下照,给对方照亮上面的路。
对方似乎是发现了从上边照下来的灯光,她抬头环顾了一圈,也找到那悬挂在岩壁上的帐篷。
默契在黑夜中的攀岩无形碰撞着。
对方往上爬了两米,卡在了5号点。
海洛伊丝眯起眼睛,摸索出望远镜想要仔细瞧一瞧,自带夜视功能的望远镜大致能看到对方的动作。
对方的身型较为纤细,看起来个头并不高,还扎着一个低马尾。
海洛伊丝推测对方应该是名女性,姑且称呼对方为“she”。
她整个身子紧紧地靠住岩壁,伸出左手,抓住左边凸起如鹰嘴的小钩子。
海洛伊丝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对,应该抓住更上边那个点。”
这个有些怪异的攀岩者跟她犯了同一个错误,她们的第一想法都是抓住这个看起来很适合的落手点,但这个点只是一个幌子,如果抓住了,落脚点会犯难,无论是哪一个都特别容易脚滑。
海洛伊丝最后是抓住上边的no点才过了这个地方。
这中间,她耗了差不多十几二十分钟。
严格来说,5号点并不算特别难,它不需要费劲的动态动作,也不需要攀岩者绞尽脑汁、另寻出路,但它的迷惑性太大了,那几个支点都给人一种“抓住这个就行了”的错觉,它的距离、抓握强度都很好,只是不适合当更上一步的落手点。
希望这位攀岩者能及时发现这一点,这里的落脚点太小了,这就代表着ta必须用更多的力气来维持平衡、保持重心,体力会比平时消耗得更快。
手机还没挂断通话,对方开口道:“嘿,海洛伊丝,你还在吗?所以是有人半夜来挑战寂静?”
海洛伊丝:“是的,她正在过5号点。”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有半个世纪那样漫长。
“她?”
“嗯。”
“,,,这不可能,苔丝她们在p国,凯瑟琳还在丘山那里开线等等,难道是陈、锐?”
最后那个名字她说得极为艰难,有点怪异的强调,毕竟对她来说,能正确念出中文的确是一件很难的事。
海洛伊丝反驳:“是她的话我肯定能一眼认出来,而且陈锐跟我说她晚上就回国,就昨天今天过来办事,顺便赚一笔外快,好像是参加一档综艺。”
对方轻笑:“哇哦,综艺,海洛伊丝你也要参加吗,我手上正好有个推过来的挑战综艺。”
“不感兴趣。”
双方揭过这个话题,转而聊起这位胆子相当之大的攀岩者。
“所以她现在过了5号点了吗?”
“没等下。”
海洛伊丝身子往前一倾,腰腹的安全绳在提醒她不能再往前了,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调好望远镜的倍数,放大。
“她抠住了那个no点很好,右手也抓住了pinch点,重心很稳,很完美的转移,我觉得凯瑟琳可以跟她学习一下怎么在移动的时候维持平衡,她简直像是一条游走在树木上的花蛇。”
对方对她的形容感到诧异,“蛇?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蛇形容攀岩者,这听起来有点怪。”
“蛇不是能攀在什么支点上,然后遇到感兴趣的东西时会支起身子吗?她给我的感觉也是如此,迷人,又危险。”
对方开玩笑:“好的,显然你已经陷入了爱河。”
海洛伊丝笑了一声,“是的,如果她爬完寂静,我想我会对她又爱又恨。”
对方哈哈大笑,“天呐,那我得祈祷这名女孩能爬完寂静了,这样就能被大名鼎鼎的海洛伊丝记住一辈子。”
海洛伊丝不置可否,她继续观察这名攀岩者,对方正在挂快挂,然后抓着支点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她看见对方正抖落着左手,会心一笑。
前面的no点对指力要求极高,她也是爬完这个点感觉手臂都要废了。
她莫名觉得自己会和这位攀岩者很合得来。
林之言累得发慌。
她有点高估自己了。
“寂静”每一个点的难度都比她之前攀爬路线高很多很多,“海角”是她目前爬过难度最高的点,但完全比不上“寂静”。
它就像是神明特地建造而成的路线,每一号点的难度都大不相同,没有重复的困难问题。
像是奥数卷子的附加题,就算是最顶尖的大神,也得要绞尽脑汁思考怎么得出答案。
1号点,平滑面,林之言用前所未有的动态大动作达成,当她抓到支点时,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2号点,大仰角,3号点,裂缝,4号点,每个支点的距离都长得离谱。
等她爬到五号点,已经咬着舌尖让自己维持清醒状态,浑身酸痛,手都要抬不起来了,忍下干呕的欲望,林之言有些头疼地将头靠在岩壁上。
忽然,她的眼皮被一束灯光照到。
?
她现在有点理解柏小谷当时的感受了,的确会被吓到。
林之言抬头一看,发现一束灯光照亮了上边的区域,比她头盔上的小照明灯区域亮度都大得多,她沿着亮光往上看去,发现左上角大约十米远处有一顶帐篷,看不太清楚对方。
在她抬头晃动照明灯时,对方也晃了晃照明灯,好像在隔空握手,亲切地打招呼。
她们都是前来挑战寂静的攀岩者,但并不是竞争对手。
就算是遇上攀爬同一条路线的人,大多都是会心一笑握手言谈,没有人会把对方当作需要提防的竞争对手。
海洛伊丝不会,林之言也不会,即使她们并不知道对方是谁。
她们的竞争对手只有自己,超越自我、挑战自我才是攀岩的本质。
林之言收回视线,继续攀爬。
她在过5号点,仔细看了这一片区域,支点不多不少,距离都适中,看起来都很适合当落手点。
她必须要很仔细谨慎地选择每一个支点,没有多余的体力给她浪费。
林之言控制好呼吸,抓住左边一个pinch点,却发现这下边的落脚点都很神奇,踩都踩不住,比昨天“海角”的7号点有过之而不及。
在昨天体力保存得不错的她都没能成功,更何况是现在这个体力近乎空槽的时刻。
林之言试了一次后就果断选择其他的落手点。
她没有很快做出下一个动作,差不多看了两分钟,林之言伸出一指,抠住上边的no点,她暗暗用力,脖颈上的青筋几乎暴起。
加油,加油——加油!!!
林之言使用全身的力气,将自己往上提。
成功了!
但她的体力也全都没有了,林之言发觉自己的确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后,她低头晃了一下灯光,大喊:“我要冲坠了!”
身子往后一倒,失重的感觉席卷全身,一般人会在这时候心跳加速,但林之言只是收起手,淡定地落下。
风刷刷掠过脸侧,把碎发都刮到脸上了,大约坠了两米,林之言掉落在半空的身影逐渐停住,在空中摇摇晃晃。
林之言下来后,感觉魂都丢了一大半。
俞进问:“怎么样?”
林之言直接靠在岩壁上,双目空茫茫。嘴巴微微张开,用气音说了几个字。
俞进听得不太清楚,他暗自抿抿嘴,再凑近,仔细听她的话。
“迟早有一天我要完攀寂静。”
俞进低声嗯了一下,“你一定可以的。”
休息了好一阵子,林之言抬头看了看山峰。
在她看来,缀满繁星的夜空也不如这光秃秃的山峰迷人,她忍不住将手掌放在岩壁上,凉凉的,粗糙的,只要稍微滑动一下就会磨得皮肤到处是伤痕,它什么也没做,只是人类妄自给它加上了意义。
“回去吧。”
林之言离去后,她不知道在高空上有人默默地关上灯。
海洛伊丝有些可惜,她能看出来对方爬完5号点后体力所剩无几,看来应该不会挑战第二次了。
但冥冥之中,感觉自己会和这位奇怪的攀岩者会再次碰上。
她简直像是天外来客,突如其来地降临,又平静地坠落。
海洛伊丝发了好一会儿呆,摇摇头将这些思绪散去后,继续拿起路线图研究接下来的路。
越是研究,越是佩服那位首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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