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方筱乐醒了将近一个钟头,她认得爸妈,认得乔牧屿。
盛淮给她做了些基础检查,而后室内所有人都听见方筱乐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谢谢盛医生”。
她也认得盛淮。
这个发现令乔墨怀夫妇激动欣慰不已,筱乐看上去一切正常,没有忘记他们任何人。压在林岚心头的大石终于碎了,愧疚与心痛也跟着逐渐瓦解,林岚完全相信这是上天在给自己机会,没有筱乐的拼命保护,去鬼门关走这一遭的就会是她,也许不会再有回世间的可能。
筱乐确是他们乔家的福星。
林岚与丈夫对方筱乐的关爱溢于言表,他们围在方筱乐病床前,高兴得恨不能摘几颗星星给小棉袄解闷。
从醒来到再次入睡,方筱乐没怎么开口,只有眼睛在缓慢游移四处看着。盛淮叮嘱说情况虽然越来越好,但她的身体目前还很虚弱,躺的太久肌肉便会萎缩无力,后续需要坚持复健,直到完全康复。
林岚高兴得连连应声,乔墨怀已经开始跟妻子计划,等筱乐出院后,送她去江坞的度假庄园静养,那边环境好空气好,更利于身体恢复。
沉郁多时的病房里绽放出久违的希望,听着二老喜气洋洋的闲谈,乔牧屿心事重重,他觉得父母眼中一切正常的方筱乐很不对劲。
“方筱乐,我发现你特没礼貌,从来不喊我哥,来,叫声哥听听。”
“想得美乔牧屿,哥哥都很宠妹妹,你只知道欺负我,我才不叫。”
为什么会喊他一声哥呢?乔牧屿想不明白。
他又在床畔坐到东方撕开亮光的口子,晨光熹微中,方筱乐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鲜活起来。在乔牧屿料想过的所有结局里,这声“哥”是他始料未及的创痛,因为方筱乐从未这样叫过他,她总是直呼其名。
但他并未将心中的疑困说出口,因为仍抱有一丝希望,会是他想太多了么?
乔牧屿不清楚答案。
之后盛淮劝他们都先回去好好休息,乔牧屿便让司机将二老载回家去,而他自己没有离开。不想再错过方筱乐下一次的醒来,她在日记本中留下的文字已经刻印于他的心上脑海。
“今年生日好开心,y先生竟然回国了,并且决定以后留在国内发展,他在国外已经崭露头角的事业交给朋友打理了,虽然我对y先生的领域一窍不通,但我知道他很厉害。”
“爸爸问y先生为什么决定回国,y先生漫不经心地说,该学的都学到手了那地方还有什么好待的。爸爸显然对他的回答不怎么满意,我分析他老人家大概想听‘建设家园、报效祖国’之类的正能量壮语豪言,但如果真这样说他就不是y先生了呀。”
“我反正觉得爱不爱国并不是挂在嘴上的,y先生帅到爆炸,接下来我也会好好努力的,嗯!好幸福呀,以后每个清晨都能跟y先生在同一幢房子里醒来,嘤嘤嘤,阳光与他同在,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未来。”
这篇乔牧屿看过许多遍,因为是为数不多的快乐记录。
每一个清晨,阳光与她同在,也是他梦寐以求的未来。
乔牧屿希望方筱乐再醒来时第一眼便能看见他,然后问问家里楼下的牛肉面,问问窗台上的玫瑰花。他有说不完的话,想在星辰挂满天幕的夜晚里抱着她讲与她听,也想在相拥而眠的睡梦中一起迎接温馨的黎明。
伴随愈见明亮的晨光,乔牧屿内心的希望感也愈发盛大,掌心中柔软的指节偶尔会忽然颤动,这时乔牧屿便会轻轻拍拍她的手背,柔声呢喃别怕,我在,我们一起回家。
上午八点钟,靠在床沿打盹的乔牧屿被拉拽的力量唤醒,力量很小,却很清晰,他倏然睁眼,看着握在掌心试图挣脱的小手,乔牧屿激动得一度失声。
方筱乐并没睁眼,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被束缚得很不舒服。乔牧屿没松手,直觉她就快醒了,心脏仿佛被用力攥紧,他没放过方筱乐脸上的任何细微表情。
“方…筱乐?”
乔牧屿轻唤一声,他的声音无法抑制地颤抖。
“方筱乐?听得见吗?”
“方筱乐,该起床了,不要再睡了。”
“方筱乐,谁像你这么懒呢?真是个懒姑娘。”
方筱乐,方筱乐,方筱乐。
太吵了,为什么有人一直在她耳边叫个不停,嗡嗡嗡,好烦。
不管,哪怕今天上班迟到她也要再睡一会儿,真的好困好困,根本睁不开眼睛。
“方筱乐,爸妈等下就过来了,你争气一点快快醒。”
爸妈要过来?没听他们说呀。糟糕,阳台衣篓里是不是还有脏衣服没洗?地板两三天没擦了吧?冰箱里的速食品也要全部藏起来,不然爸妈看见会心疼念叨很久,然后就会催她回家住。
“方筱乐,别装睡了。”
装什么睡,上班很辛苦的,就赖个床而已,他怎么这么多意见。
等等……
这个男音有点儿熟悉,他是谁?怎么会在她家里?
方筱乐别睡了,方筱乐别睡了,方筱乐别睡了……
魔音绕耳,她缓缓睁开灌了铅似的眼睛。
粉色的墙壁,粉色的羽毛灯,好漂亮。
意识渐渐重组,她好像在家没在自己租的房子,怎么回事?
右手被握住了,紧的她心烦,用力拽一拽,对方却没有松手的打算。方筱乐有点生气,她想扭头转过去看看是谁在跟她恶作剧,可是身上怎么软绵绵的,连转头这种事都很难办到?她这是怎么了?
乔牧屿难以置信地盯着方筱乐看,她真的醒了,从凌晨到清晨,这样的方筱乐看上去仿佛只是睡了一场回笼觉,带着没尽兴的起床气被他啰嗦吵醒。
他眼中的雾气终于夺眶而出。
一百八十几个白昼,一百八十多个黑夜,乔牧屿已经恍惚记不清楚时间。
“几……几点了?”
她的说话声很小,低缓嘶哑,像是跋涉荒漠严重口渴的人。
乔牧屿立即胡乱抹了把眼睛,下床绕到方筱乐的左边来,方便她看清他的脸。
“八点,”他心中有巨大的恐惧和委屈:“方筱乐,你怎么睡这么久。”
乔牧屿拉起她的左手握着,还没握紧时便被方筱乐抽了回去。嘴里好像粘住,舌头也不听使唤,声音沙哑的分外难听:“你怎么在我房间?”
已经很久很久没这么高兴了,她还记得自己的房间是粉色的。乔牧屿伸手抚摸她的额头,哽咽着耐心解释:“笨蛋,这是医院不是家里,不过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医院?”她满目茫然:“我怎么了?”
“你受了些伤,不过已经治好了,别担心。”
方筱乐闭了一阵眼睛,又缓缓慢慢地睁开,喉间咽动,她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受的伤,又受了什么伤。
困顿于她对自己的态度平平常常,似乎还有些抵触他的亲密动作,乔牧屿心中打鼓,盯着她的眼睛轻声试探:“方筱乐……记得我是谁么?”
她很认真地在想,然后笃定说出答案。
“乔牧屿啊。”
他蓦然松了口气,眼眶更红了些,扬唇笑言:“没错。”
方筱乐望着他的眼睛,心里的疑问渐渐增多。
“你哭什么?”
“没有,熬夜眼睛红罢了,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又闭上眼睛攒了攒力气。
“我好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躺久了会这样,别怕,医生说是正常的。”
“我躺了多久?”
乔牧屿顿住,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渴不渴?听听声音哑的,我喂你喝水吧,但是医生叮嘱如果你渴了只能先喝一点点,好不好?”
“好。”
他早早便买了防呛吸管杯,却仍不放心,想了想,回身柔声告诉她:“我去外面拿勺子,你等下,先不要睡。”
方筱乐有气无力地回应:“好。”
外间进门的地方有个厨房,里面各种餐具一应俱全。乔牧屿动作很快,跑到厨房从消毒柜中拿了碗勺出来,又在客厅的茶水间倒了些温水,之后跑着返回,水是半碗,轻颤晃动却并没溢撒出来。
方筱乐果真没睡,正保持偏向左侧的姿势望着门口。
“你跑什么?”
乔牧屿鼻腔又是一酸。
他没回答,端着碗坐在床畔,很唠叨很啰嗦:“盛淮说醒了也不要扶你坐着,我们得听医生的,那我慢点喂,你慢慢喝,千万别呛到,知道吗?”
方筱乐的眼神还有些呆滞,盯着他看了很久,她觉察自己连点头的动作都很难做到。
“好。”
乔牧屿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水,中途觉得还是有点多,又往碗里倒回去半勺:“慢慢张嘴,不要着急,一点一点喝。”
勺子是铁的,碰到方筱乐牙齿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乔牧屿舀了几个半勺喂给她。
“还喝吗?”
“嗯。”
喝了水,方筱乐这才逐渐感到嘴里很苦。
“水是苦的。”
乔牧屿怔了怔,端起碗喝了一口,并不苦,但是怕加重她的心理负担。
“可能医院的水质不够好,还喝吗?”
“不喝了。”
乔牧屿仰头将碗里的水喝光,搁在床头柜子上。
“头疼吗?”
“不疼,爸妈什么时候来?”
“想爸妈了?”
“嗯。”
乔牧屿抬腕看眼时间,他不明白为什么感觉彼此间的对话气氛越聊越冷。是因为她太累了还没恢复好吗?他决定姑且相信这个答案,他在手机屏幕上戳戳点点地打字。
“爸妈早上过来又回去休息了,我这就通知他们,别着急。凌晨的时候你醒了一次,还记得么?”
“不记得了。”
乔牧屿在看盛淮回复他的话:“我马上就到医院了,你别试图让她回忆太多,很费神的,筱乐现在需要休息,既然她记得我们大家,那就说明一切正常,你别乱担心给她带来负面情绪。”
乔牧屿按灭手机屏,打起精神,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她。
“困不困?”
“有一点。”
“困了就睡吧,我在这里。”
这正是方筱乐想问的问题。
“可是……为什么是你在这里?”
“嗯?”乔牧屿明显被这个问题困惑住了。“为什么这么问?我在这里不是应该的么?”
“可是……”方筱乐的眼睛越眨越慢,越眨越小,她又想睡觉了,但这句话要坚持说完才好,毕竟他还在等她回答。
“从小到大……你都很讨厌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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