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先前众人斗胆问他来意时,他那句以防天子脚下有人结党营私已经很是吓人,却不想他对上秦君时,所说的话更让人心惊胆战。

    “世人都道秦君仁义高洁,可秦君却于天下未治定时毅然退隐。不顾天下之民尚在难中,是否为仁;明主期不建,而先去,是否为义。”

    这……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孟丞相在责怪秦君于新朝初立时离去,未留下共建大业……

    于绍正欲站起来当个和事佬,却被孟凛之冷眼一扫,立马坐了回去,不敢吭声。

    归琅轻咳了一下,放下手中茶杯,回孟凛之道:

    “天下人皆称颂秦某,陛下信任秦某,而群臣亦听信秦某之言,此于朝廷绝非益事。”

    “秦某离去,群臣戮力同心,各陈所见,方能使朝廷兴盛,天下安定。”

    在座的人一想,确实是这样,心生佩服。

    所谓圣人,大抵就是秦君这般模样吧。

    而孟凛之认为他是诡辩,冷笑几声,拂袖而去。

    空气瞬间安静了。

    于绍干笑着正准备缓和气氛,这时一个小厮着急地进来了。

    禀告于绍说家中出了事。

    于绍的堂兄忽然得了急病,请来的大夫都看不出缘由,老太爷便派人来寻于绍,希望他能回去帮忙出个主意。

    于家一大家子都是住在一起的,于绍与他大堂兄关系不错。

    所以他向在座的人谢罪后便打算回去一趟。

    不想,归琅提出与他一同前去看一看。

    于绍自然知道秦君另有“神医”之名,惊喜交加,连声说请。

    归琅到了于府,见到病人后叹了一口气。

    果然,那本有关巫蛊的书,是落到了于家那位回府不久的三小姐手中。

    这巫蛊不是如獠族巫祭那般用人命血祭而成,制作也十分粗浅,归琅随手施针就将于绍堂兄救了回来,看得旁边的于府之人直呼神仙。

    归琅没理会他们的大惊小怪,与于绍透露他堂兄得的这“病”与秦府遗失之书有关。

    于绍是个人精,瞬间意会。

    他邀归琅到了正堂,又让人把庶三小姐请过来,旁边还有几位家中的长辈。

    按理说,一群长辈侯在此,一般人都会听命前来。

    可这三小姐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还是她母亲拉着她过来了。

    足以看出,她对于家的人有着不小的敌意。

    被问话时,她并不承认事情与她有关。

    可惜比起于绍,她还是嫩了点,三言两语便被套出了话。

    于绍又点出了那本书,以至于她以为事情彻底败露,便承认了,她还说她母亲完全不知道,与此事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谋害你的父亲,这可是十恶不赦之大罪!”旁边的长辈狠狠地用拐杖敲地。

    “他根本不配做我的父亲!”

    “你!孽畜!”于绍的伯父大怒。

    “蓓儿还小,求求你们放过她!”

    “娘亲,你不要跪他们!这都是我做的,与你无关!”

    眼见着争吵了起来,于绍出声制止。然后对着秦归琅抱拳道:“让秦君看了场闹剧,实在是抱歉。”

    “无妨。”归琅瞥了眼堂中被迫跪着的人,觉得她透露着一种怪异的违和感。

    他定神去看时,瞧见了她脸上萦绕的一缕黑气。

    有些特殊的人身边会萦绕着能被他观察出来的气,他第一次见到的便是萧映宁身上的金色云气,在对方称帝后又看见了一次,那时萧映宁身上的金气远比初见时浓重。

    另外一种,便是如今的黑气。他不明白具体含义,却能揣测出,它代表的肯定不是什么好的事情。

    这时,于绍派的下人依照吩咐找回了书,将其还给了归琅。而他只字都没有提秦归琅为何会有那种关于巫蛊邪术的书籍。

    而于家的人也商量出了结果,他们还是不想把家里这事闹大,他们觉得,如果闹出去了,于蓓被凌迟处死是小事,于家的名声受到打击就不好了。

    他们打算把于蓓送到庵里自生自灭,对外就说三小姐没福分,回本家没几个月就走了……

    归琅既已拿回东西,便打算离开。

    于绍亲自送他到门前,而路上归琅思及看到的那缕黑气,便与于绍聊起了另外一件事。

    萧云亭奉命在组建替陛下做事的暗部,各处寻找能人异士。

    于家三小姐短短一个月便能粗略地制出巫蛊来,也算是有天份,只是性子过于偏激,或许可以与萧云亭说一声,看磨磨性子后否能加入……

    于绍眼睛一亮,顿时觉得极妙,此举还能跟萧云亭攀上点交情。

    上京四月的风仍带着一些凉意,一片梨花落在了归琅肩头,而他被这风迎面一吹,取出绢帕咳了几声。

    于绍十分紧张,他却只是风轻云淡地说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他是整个清殷国最负盛名的大夫,于绍自然也没有多问。

    归琅坐车离开了,第二日去拜访了萧云亭,将那本巫蛊的书交给了他,让他妥善处理。

    萧云亭郑重收下,表示会妥善利用,决不让此书有为祸苍生的机会。

    离开前,归琅也看到了被暗部的人带过来的于三,定神看时她脸上的黑气已经消散了大半。

    此事告一段落,而归琅又在上京留了一些时日。

    离京前,萧映宁多次挽留,洪时泽也想让他留下。

    但他还是回了安阳城,并且买下一座别院,搬到了云雾山上,真正意义上的隐退。

    逐渐虚弱的身体,宛若是上天在抽走他的生机。

    若再留在安阳城,便会被很多人发现。

    不过随着身体的虚弱,归琅的那种感知也愈发敏锐,不再局限于普通的生灵。

    有时甚至能够通感天地,看出一些常人远远不能触及的东西。

    冥冥之中生死皆为定数,十一岁那年为他的“生”,而天下安定后他即将迎来自己的“死”。

    归琅笑了,从未如此开怀。

    ……

    又一年春,院子里梨花胜雪,落了一地洁白。

    几只鸟儿落在窗上,叽叽喳喳地对窗内的人说着这个春天的美好。

    归琅停下笔,他的样貌没有什么变化,脸色却略为苍白,已经难掩虚弱。

    他伸出手,接住了飘入窗中的一片花瓣。

    薛山敲门进来,往房中的炉子里加了几块炭,又说不要一直开着窗,山中风凉。

    “不必多费力气,薛山,你也回家吧。这么多年,你的恩情早已还完……”

    薛山扔下手中的东西,却是眼睛一红,跪下了。

    “不!秦先生,怎会如此!佛说善恶有报,您救了天下那么多人,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他又无措地喊道:“我去外出给您寻大夫!去上京禀报陛下!陛下一定能寻人来医好您!”

    归琅叹了一口气,走到他面前。

    “无用的,薛山,我就是大夫啊。”

    薛山面色瞬间灰败,悲伤中带着绝望。

    但在秦归琅说有事交给他做后,他又收回了情绪。

    归琅取下了墙上挂着的剑,又从桌上拿了一封信,交予薛山,让他选一个信得过的人送往北地大将军那儿。

    薛山连忙应下,出了门。

    次日,李文长忽然来访。

    他今年辞去了京中的官职,请求回安阳,于是萧映宁便封他做了凤梧知府。

    李文长见到归琅后,大为惊骇。

    一个人的精气神是很容易观察出来的,秦归琅如今样子虽看着没多大变化,但精气神却如枯树一般,接近衰败。

    归琅与他聊了一会,并让对方不要对外声张他的事情。

    李文长艰难地同意了,回去后又派人送来了许多珍贵的药材。

    他不信,秦先生如此情况会是因为天命。

    又过了几日,归琅撰写的医书已经完稿,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他唤来胡管家,向对方交代一些事情。

    胡管家满目悲怆之色,听从他的安排,下山回府前去交代。

    ……

    家财散尽。

    依秦先生吩咐,大部分交由了三位老大夫合伙置办的慈幼堂,而府里所有的书都留给沈姝。

    三位大夫得到消息后,顿时察觉到了不对,莫非是秦大夫出了什么事。

    可是胡管家嘴十分严,只说是秦先生吩咐,其余什么都不说,套不出话。

    于是他们去寻了李文长,李文长听到他们所说的事情后,也顾不得秦归琅之前与他说的不要对外声张,带着三位老大夫便往山上去了。

    路上遇到跑出来的沈姝,听她说秦先生把府邸和书都留给了她后,更觉不妙,于是也带上她一同前去。

    几位大夫这才知道,秦归琅并不是远游去了,而是隐居在了云雾山。

    李文长在路上沉重地说:“秦先生,怕是不行了。”

    “这是何意?”王大夫声音微微颤抖,不敢去相信心中浮现的那个猜测。

    “自去年以来,秦先生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不知缘由,无法挽救,他与我说,这是天命。”

    范大夫瞬间忘记了李文长知府身份,骂了过去:“胡说八道!你说的什么鬼话!他秦子瑜才多少年岁!怎会就这般!这般……”

    他说不出话了,不愿把那个残忍的词与秦归琅联系在一起。

    刘大夫也不愿意去相信,“有什么病能夺走他的性命,他可是……连疫病都能治好的神医啊。”

    一时间,众人皆沉默了,气氛压抑而凝重。

    他们到达山中别院时,见到了满园的梨花,也见到了梨花树下白衣胜雪的那个人。

    清风拂落了些许花瓣,也吹动了他的衣袂,此人此景,皆不似在尘世之间。

    秦归琅仰头望向苍穹,似有明悟。

    他并未回头,往前踏出一步,身形却微微晃动,往下倒去。

    薛山以及李文长等人都跑过去,想要去扶他起来。

    刹那间,却看见了那倒下的白衣人影仿若化作了梨花,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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