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所众人在善光院等了半天,才等到新津孙一郎自己回来,看来他是没能请到滨名信亲的援兵,所幸事情得到了妥善处理,没有遇到大麻烦。

    滨名家不愿意相助,虽出乎高师盛的意料之外,但毕竟双方没有任何统属关系。

    国人并没有配合庄所的义务,但高师盛却有上报郡里,请求对滨名信亲处罚的权利。

    北庄万次郎骑着高师盛的那匹信浓马,带着的写好的两份卷宗,赶往佐久城上承给郡司,木村兄弟和三名贷伴众则要先抬着尸首回庄所。

    善光院的僧人在案件了结以前,不能随意离开僧院,长谷川隼人家离庄所不远,高师盛证想了解一下,本乡百姓家中真实的情况,从长谷川这个军役众家开始也无不可。

    战国时期大多采取“乡庄”并行制度,郡下面是乡,然后根据乡的大小,人口多寡,分别又会有几个庄所或者庄园将村子进行分割管理。

    乡主要掌管人口户籍与田地,庄所主要负责治安,庄所虽然接受乡番头的命令,但两者之前并没有严格的统属关系,都是由郡中直接派人管辖。

    主要原因还是豪族的宛行,跟大名的直领之间犬牙交错,最理想的状态自然是某个乡,全都是大名的直领,但现实却是某乡只有一半,甚至几个村子才归属于大名直领。

    平山乡就是如此,有半数土地归滨名家为首的几户国人所有,剩下的才是骏府直领,这种情况下就需要单独设立庄头来进行分割管理。

    庄所的存在,极大程度上遏制了地方豪族“守护不入”的权利,仅仅比骏府直接派遣寄骑监视,稍好一些。

    再往下就是村子,最小的行政单位。有“名式权”的村子大多采取村老合议的方法,进行内部管理,只有“作式”权的村子,大小事务才完全听从乡里命令。

    长谷川隼人家住在“平山乡下属的平山庄,平山庄下属的平山村”,郡城乡庄村五个行政单位的重名率很高,有的在一起,有的则不在一起。

    平山乡、平山庄、平山村属于上下一体,还能理解。

    远江国有滨名郡、乡、村相互间则,完全没有任何关联。

    镰仓末期,曾重新划分远江各郡,敷知郡析出一町被独立划做滨名郡,而但滨名乡在仍在敷知郡内,东西两个滨名村又被分去了引佐郡。

    光靠名字,估计没有多少人能够准确找到地方。

    长谷川家所在的平山村,紧邻平山庄所,在乡道岔路口与木村兄弟五人分别,下了乡道,转进土路,走了没多久,麦田垄地间就看到一个聚落出现在眼前。

    战国时期的村子多呈长方形,也有依山而建的半圆形。为了方便管理和防盗,其外皆有木栅栏,处在两国边境的村子,有些还会挖掘壕沟。

    有木栅栏,自然就有供人进出的栏门,大村通常有四个栅门,小村子只有前后两个。

    平山村不大,只有两个门,高师盛扶着长谷川隼人,青木大膳扛着小半口袋杂粮,跟在后面。

    这是证弘和尚早先便说好接济长谷川家的粮食,临走时特意让高师盛两人帮忙带过去。

    净土真宗能够深受穷苦百姓爱戴,并非是靠摇唇鼓舌,哄骗欺瞒就能做到,相反大多数“讲师”佛法并不精深,远逊於其他宗派的法师。

    但只要有家中过不去的信徒去“讲会”求助,无多有少,总不至于空手而回,比起其他同行们来说,算是真的明悟部分,我佛慈悲的真谛。

    也难怪有谚语说:“大名地头在时,处处皆苦,一向宗讲师主管,万事顺遂。”

    村口水井处,两名村里老人正坐在旁边的木墩上闲聊,瞧见高师盛三人,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个见长谷川明显受了伤,满脸担忧:问道:“弥太郎,你这是怎么了?”很明显认识长谷川隼人。

    长谷川隼人含糊了一句,没好意思把自己当众挨了三十棍的光彩事迹说给人听,扭头对高师盛说道:“庄头,这就是俺村的村老惣。”

    “村老惣”,主要管理村中的日常秩序,同时也负责代表村子跟名主沟通,一般都是村子里有名望的老人来担任,地位相当于村长。

    给高师盛介绍完,长谷川隼人又那两名村老介绍道:“这一位是咱们庄新来的庄头大人,刚刚处理完善光院出的案子,顺路送俺回家···天也不早了,赶紧回家歇着去吧!”

    “案子?你可别唬俺们,莫不是你也牵扯进去,被差役找上了门来?庄头大人,若是弥太郎惹了祸,还请宽宥一二,俺们回头一定好好教训他!”说着拿起手中的拐棍,作势要打。

    高师盛连忙拦住,解释道:“不是什么大事,弥太郎后背受了伤,我二人帮他把买的杂粮送回家,一会儿就走,二位村老勿要动气!”

    平山村八成以上土地的“名式权”都在今川家手中,村民们说穿了只是租种今川家田地的“作式”佃农罢了,面对差役很难想“名式村”那样,敢直面维护自家村子的合理权益。

    宽慰村老两句,高师盛二人跟着长谷川隼人进入村子。

    到底是乡下地方,比不得骏府城的城下町。城下町规划有序,道路都很齐整,从这条街道能够直通对面的街道,长屋住宅按左右分布在街道两侧,真正做到“街户相连,屋舍俨然。”

    平山村里的路歪歪斜斜,路边民屋搭建的也是随意,有的靠前,有的靠后,串连这些门户的就是一条条狭窄的小路。

    村子人口大概四五十户,大半关着门。

    路过两家门没关的,一家有一个妇人正坐院内在浆洗衣物;一家有两个孩子拿着树枝绕着房子相互追逐打闹。

    目睹此景,高师盛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别的孩子都聚在一起骑竹马舞木剑,而他总是跪坐在屋檐下的回廊,默默在旁,眼望天空,想着连自己恐怕也不明白的蠢事。

    大家都不喜欢这个来自远江国的大呆瓜,殊不知那个大呆瓜到底有多羡慕他们的无忧无虑······

    …………

    “庄头,这便是俺家了!”

    长谷川隼人示意在一户门前停下。

    从门外看去,这院落不但小,而且还很破落。

    房外围了半圈,竹、苇混着黄泥糊成的篱笆障子,勉强算作院墙,不知多久没有整修了,受风吹雨打,崩裂出不少细缝,院墙顶上还有杂草冒出,两扇旧木门也破烂的差不多了。

    长谷川隼人好歹是个军役足轻众,不想家中却如此寒苦。

    这比高师盛想象中的还要穷困许多,若非长谷川本人亲自引路,他怎么也不会信这竟然是一户足轻众的家。“家中怎得如此窘迫?”

    “这两年收成不好,家里的名田典给骏府抵押年贡,地虽说还是俺家在种,但却从四公六民,改成了六公四民,年底打得粮食刚够家里人吃用,平日替人帮佣的钱也都拿去置办刀枪卷腹,宅院将就能住就行,那舍得花钱整修。”

    能上得军役帐,长谷川家中再不济也有最少五贯的田地,即每年最少二十石大米的农田,足轻众的年贡负担,对比其他百姓来说并不沉重。

    但长谷川隼人必须拿出钱来时长维护武具,不然检阅不过的话,武者奉行就要将他从军役众里除名。

    正常来说五贯田地,是足够支撑家门的,但他家因为拖欠年贡从自耕农成了佃农,收入大打折扣,再正常负担军役就有些困难了。

    负担军役除了长鑓、卷腹、阵笠这些必备武具外,还要自备最少三天的兵粮、盐巴以及靠旗、草鞋,火燧,等诸多杂物,花费不低。

    战国时期的足轻众来源其实五花八门,除了彻底脱产的常备旗本和临时招雇的杂兵浪人外,主要分为足轻众和军役众两种。

    前者是富裕自耕农,为了享受大名提供的优待政策和减免待遇,以个人和家庭为单位主动应征从军,具有很强的私人利益性质,名字是固定记录在册,父死子继,只要家中还有适龄男性,就不会除名,如果父亲战死儿子不满十五岁,三年内可以免普请劳役,不纳栋别钱、作矢钱一类的杂税,地位类似军户。

    而军役众则是纯粹属于封建义务,每个村子为了应付大名的法度律令,通过村老决定,或者村民自己用抽签、排序的方法,来决定谁去服军役,只要按照大名征召的最低要求,把人数凑够就行。

    例如平山乡检地八百三十二石六斗一合,账面上算,应出兵最少二十四人,实际则要翻上一倍不止。

    两年前,骏府出兵征讨尾张织田家。平山乡一共出长鑓三十人,小幡持四人,弓手十人,旗本八人,战马三匹,阵夫和小役若干。

    其中旗本和马匹,是从长田盛氏这种地头武士家中捡选,每一千石配制要有十名足轻众,这十人也不需要乡民负担。

    除此之外,还剩下的三十四名足轻,就要平山乡百姓们提供,理论上十五岁以上至六十五岁以下都符合征召标准,村民们为了保证村子整体的延续,很多时候,上了岁数老人们都会主动应征,为的就是避免青壮出现太多死伤,而对村子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各家大名都曾三令五申,严禁村縂以老弱出阵,搪塞军役。

    长谷川隼人这种足轻众才是大名军队里的中坚力量,自然不会只有义务没有待遇。

    骏府诸法度中也有条例,允许足轻众缴纳不起年贡的情况下,可以典当“名式权”给骏府,自己保留“作式”权,并且五年后可以还可以从骏府手中赎回“名式权”。

    针对破产的足轻还有一次性补助金,如果第二次破产那骏府只能将家名废除,彻底收回田地。

    除非万不得已,很少有足轻和武士会宣布自己破产,毕竟废除家名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这也是长谷川家宁愿典当田地成为半个佃农,也不愿意求助骏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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