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大膳两人巡视回返,比预想中要早上许多时候。

    出门不过半个时辰,身上的蓑衣便就被雨淋得通透,木村平六实在受不了了,一直嚷嚷着想要回去。

    盖因今天的风雨,委实太大,两人一路之上,被山风吹得晕头转向,加之天色昏暗,乡里尽是泥道地面,湿滑难行。青木大膳穿着防水的黑漆木屐,还好一些。平六脚上仅仅只剩下一只芒草破鞋,另一只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深一脚浅一脚的落在泥泞里了。

    木村平六牙齿打架,抱着膀子,哆哆嗦嗦进了院门,直往塾房里闯,进门就喊:“怎么不点灯!”——有点火才暖和。

    塾房内,高师盛自从吹灭油灯后,一直沉默,室野平三心中正忐忑难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突然,听见有人喊点灯,赶忙摸过火镰,咔嚓连打了两下,将油灯点燃。

    木村平六冷到顾不上别的,三两下将身上的蓑衣解下,扔到门旁,迈步就要往塾房角落的火塘边上靠,央求室野平三道:“书役,快生火!”

    高师盛注意到,他嘴唇冻得发青,赶忙提醒道:“把身上的衣服先脱下来,在用干布擦干净雨水,不然人要冻坏了!”

    “哎、哎!”室野平三应了两声,转身进里屋去拿。

    “付盗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在后面!”木村平六简短得回答道,随着又催求一遍:“庄头快生火!”

    他身上的单衣,完全被冷雨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高师盛废了好大劲才帮着全脱下来,只剩条犊鼻裤,好不凉快。

    高师盛注意到他浑身上下,满是泥泞,大抵是来回的路上不小心摔倒,

    匆匆忙忙生起火,屋内其余两人将干布,从上到下替他先不停擦拭身子,免得风寒入体。平六喝了点热水下肚,才觉得自己整个人,稍微缓醒过来,随后就感觉脚底板传来一股子钻心的痛楚,疼的他直龇牙咧嘴。

    吓得正给他擦背的两个人,连忙停手,高师盛关切的询问道:“哪里手重弄疼了你吗?”

    “不是,庄头是我脚疼!”

    低头看去,果然是左脚上被石头磕碰出一大道血口子,血水混着污泥将伤口裹得严严实实。

    高师盛冒雨出院,快步跑去水井旁边把洗衣用大木桶拿回来,雨势突急,眨眼功夫衣服就湿了一半。

    先打了盆热水,让平六先把脚泡上,又拿了出冬天盖的复衾,给他披上御寒。

    复衾,即填絮的被子,厚实保暖。

    边脱外衣,边向室野平三问道:“书役,院内可有疮药?”金疮药即外伤药,主治各类破口外伤,敷上即时止痛、止血,更不作脓。

    “濑户方久昨日走马三河,说他们一帮行脚货郎出门在外,难免有个跌打损伤,让俺替他们把伤药都带上,现在庄所里是没来。”

    濑户方久等人寄宿庄所,也有不短时日,与差役们无分彼此,是以每回走马贩货都让书役帮忙整理行囊,临时短缺什么东西,也都先拿庄所的暂用,回来再给补上。

    “没必要用什么药,泡完脚后拿布抹干净,缠好伤口就行了!”青木大膳回来正好听到问药,站在门口屋檐下说道,临行前他让对方就用布将脚缠好,防止受伤,木村平六嫌麻烦没听,不想一语成谶。

    脱下蓑衣斗笠,又捡起平六扔在门口的雨具,一并挂在门旁壁的钉扣上,才迈步进来。

    “付盗!路上因何耽搁了?”高师盛帮他也把湿透的衣物脱下,放在火塘边烘烤,随后说道:“先喝点热水,缓和暖和!”

    倒了半碗热水,伸手递做到自己旁边的青木大膳,室野平三起身,绕到后面帮他擦背。

    青木大膳常年苦修剑道,无论雨雪风寒都仅着单衣,在户外磨炼刀法,这点风雨对於他来说还不算什么,与不像木村平六那样,要裹衾被取暖。

    他身上伤痕累累,经历过得死斗恶战,明显更胜长谷川隼人,唯有右臂略微扭曲,当是被钝器砸断过,平日有衣袖遮挡,还看不明显,这是光着膀子,很是惹眼,难怪打刀都是挂在右侧,高师盛原本还以为他是个左撇子。

    “不放心水位,半路又自己去转了一圈。”浅饮了一口,青木大膳,将碗放到一边,语气听不出悲喜。

    “情况如何?”屋外依旧疾风骤雨,呼啸之声不绝於耳。

    “三沢川、滨名川水则碑明显被淹没了不少,照这样的涨幅情形来估测,今年天龙川恐怕又要大泛滥了。”水则的意思是“准则”,通常每市尺为一则,又称为一划。刻有水则标尺的碑就是水则碑。

    当时的观测方法较多采用在川岸、河中的岩石上题刻标记,用以记载多年一遇的洪水或枯水水位。

    三沢川与滨名川都是彼此伴行,一同流经平山乡的两条川流,自三河国设乐高原起,贯穿设乐、八名、敷知三郡最终汇入滨名远海,这也是为何两条川流会被叫做三沢川和滨名川的原因。

    “情势已经到得这么严峻的地步了么!”室野平三闻言,大惊失色,连手中的抹布掉到地上都没有察觉。

    他就是土生土长的远江国人,年少时曾长居二俣城,对城畔泛滥的天龙川,既习以为常,又惊恐莫名。

    二俣城原来是一座平城,天文元年,天龙川泛滥。“大水入城深丈余,仓谷漂失,官、民宅半为波涛洗去。仅余缘山之寺庙、僧院、民舍数十间,水连八日,迟半月水始落,房屋倾大半,历两月之久,稍可居人,人畜死者甚众”

    正是因为那场大水,才迫使二俣城不得不改建成山城,而室野平三当时,正是缘山寺的沙弥,亲眼目睹了整场水患酿成的惨剧。

    青木大膳点头称是,这已经是在往好的方向去估计了。

    三沢川、滨名川这两条有泄洪渠道的川流,都发生了水没则碑的情况,那条蜿蜒崎岖,川流险峻的狂暴天龙恐怕不是可能,而是现在已经借着磅礴大雨,开始兴风作浪了。

    高师盛眉头颦蹙,他不似室野平三那样亲眼目睹过天龙川泛滥的威力,却明白大灾之年,必有瘟乱。

    不自觉地脱口而出:“瘟者为疫,乱者聚兵。”

    他说的话,声音虽轻,但还是被屋里的其他人听见了。

    除了萎靡不振的木村平六以外,他两人虽未明白他为何冒出这么一句话,但却听懂了瘟疫二字,闻言无不色变。

    “庄头慎言!”

    疫病何止猛如虎,简直是比高师盛与室野平三两人先前谈论的鬼神妖魔,更加可怕!

    神鬼妖魔吃人害人,至多不过几十人,因为水患死去的人畜尸首要是处理不及时,爆发的瘟疫而夺取的性命,动辄成百上千,数以万计!

    “应仁之乱”时长期的战乱,以与盗贼横行,使京都市街地荒,王宫之内狐鼠窜行。

    最终导致文明五年,京都大疫。近畿九国,葬礼是一刻未曾停歇,哭声撕心裂肺,到后来,由于死亡人数太多,棺材都不够用了,可见当年的死亡人数真的多到难以想象。

    连山名宗全与细川胜元这两位东西军总大将,也相继染病暴死。

    文明六年年初,瘟疫再次爆发,仅仅三月死者多达七万於人。东西军将士惶恐不安,纷纷要求各自总大将罢兵休战,甚至有的大名畏惧之下,没有得到任何准允的情况下,就私自带兵逃离近畿,连武家名誉都弃之不顾。

    四月三日,宗全之子山名政丰,以及胜元之子细川政元迫于疫病与将士离返,匆忙达成了议和。

    远江国一国也不过才十八万丁口,纵然达不到“文明大疫”,那种恐怖情形,瘟疫一起,病死几千人也是个十分可怕的数字,疫病可不论身份高低,染者即死。

    山名宗全坐拥山阴、山阳、近畿十一国,天下称其为“六分之一殿”;细川胜元身为幕府管领,亦是领有为摄津国、丹波国、赞岐国、土佐国、伊予国五国守护。

    二者位极人臣,身旁的名医云集,尚且难逃疫病暴死,其他升斗小民染上,就只能是束手待毙。

    如果说应仁大疫,距今已过近百载太过遥远,那天文九年因因台风导致的大饥荒和疫病,距今不过才十几年,在场众人可谓都是亲身经历和侥幸生还者。

    《妙法寺记》称甲斐国内“人马俱毙,百年难遇之灾,千者仅幸免於一”的记载。

    《妙法寺记》就是《胜山记》。记录甲斐国天文九年因为台风造成的惨状,台风肯定是不会仅限於甲斐一地,而是波及了整个东国。

    天文九年、天文十年两年间,高师盛时常第二日起来,骏府馆中便就又换了仆役。

    离开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回家奔丧去了,但在高师盛眼中没有什么区别,因为离开的人,没有一个能在返回来,高氏同族中也不乏有人染病过世,甚至全家暴死。

    想起那段可怕的回忆,高师盛亦是不寒而栗。

    “水灾疫病,终究是以后的事情。”青木大膳用木棍拨弄篝火,让其烧的更旺一些,不想再谈论让人惊惧地疫病,少见的主动开口,转移话题,说道:“再过几日就要征收年贡,这暴雨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暴雨照样规模下下去,今年水患的规模,最好的情形也是与去年一样,收成是肯定完了,哪里还有什么年贡可征。”平六抱着复衾,目光呆滞,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不知道是身体受了凉,控制不住。还是看见田里的稻米,全被暴雨蹂躏冲倒,受了刺激

    “人即城,人即砦,人即垣,仁爱为友,仇恨是敌的道理骏府大殿也是明白的,上总介更是爱民如子,雨停之后必然会派人前来赈灾放粮,减免年贡。”上总介即是今川氏真,於弘治二年继任家督,以施政宽仁,素有贤名著称。

    去年远州水患的德政令就是今川氏真,亲自拟定,颁布下达的仁政,并效仿六角家的“乐市乐座”令,主持改革了今川家对於骏府座商众的税收名目和管理制度,扩充商税,降低百姓对於年贡的负担。

    虽然高师盛相信,骏府必然会有对百姓歉收的补救措施,但这话终究只是为了宽慰木村平六的说辞,连他自己都不会真的相信,真的能做到完全落实。

    扭过头去,看着壁上一份份,有关於德政一揆的公文,心中更为叹息:“这简直就是在逼民反乱!”

    今年远江国大水患,真的导致粮食欠收,恐怕真的要无力缴纳年贡。

    远江豪族屡屡无视德政令,横征暴敛,同为军役众,富者如长田盛氏家訾数以万计,阡陌连横;贫者似长谷川隼人,家中穷困潦倒,徒於四壁。

    军役足轻尚且被苛捐杂税逼迫的快没有活路,黔首百姓们的境况就更可想而知了!

    若是不想安安作饿蜉,恐怕也只有爆发德政一揆,起来反抗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高师盛能做的,也仅仅是这样在心底怜悯,面上虚情假意的安慰一番罢了。

    作为今川家配下的直属武士家臣,他所有的言行都要以骏府法度为主,敢於抗拒骏府对於远江国统治的任何人,都是他必须镇压处死的敌人,就像德政一揆的百姓,决心发动大叛乱时,必然会杀死大名的走狗代官,来让自己与同伴,再无后路可退一样。

    於公於私,他都是与黔首站在对面的武士名主。

    注释:京都大疫病,其实是1858年、1862年两次江户霍乱。应仁之乱是否爆发瘟疫并不可知,但山名宗全与细川胜元於同一年暴毙,排除暗杀外,就只有患病这一个解释,比较合理。

    如果散人这个猜想成立,那东西军次年匆匆议和,似乎就可以解释的通了。

    注释二:今川氏真在桶狭间之战前就已经继任家督了,具体那年说法很多,但氏真很早就代替义元处理政务,并主持了对骏府商业的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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