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很少做梦。
倒不是因为他睡得踏实,恰恰相反,他是失眠症的常客,大概是因为他那一刻都不愿意停歇的大脑,只要缓缓闭上眼睛,思维深处那片漆黑的海就会缓缓上浮,将他整个人淹没在无法呼吸的沉重里。
所以他更倾向于让自己陷入无法控制的昏迷中,重伤也好,自杀未遂也好,只要是能让他的大脑暂时罢工,他都能享受片刻比睡眠更加彻底且充分的休息。
但是……偶尔他还是会做一些梦。
他做的梦和普通人不太一样,并不是那些天马行空一般的幻想,而是……一些回忆。
好像回到了过去,成为漂浮在半空中的幽灵一样,俯视着那一天。
19岁的那一天。
……………………
这是太宰治失踪的第五天。
没有任何先兆的,在某次任务之后,这位港口黑手党的五大干部之一就突然的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最初大家都以为对方只是再一次蹦蹦跳跳的跑到哪里去上吊入水玩,很快就会回来,但第三天的时候,众人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流言四起。
有人觉得太宰治自杀成功,尸体已经顺着鹤见川飘下了海,有人觉得那位有着恶魔般的头脑却没什么武力值的干部应该是被什么敌对势力绑架了,现在正等待着他们的救援,还有人——特指森鸥外,在思考太宰治叛逃的可能性。
但是没有人知道,太宰治当时只是在发呆。
对,发呆,在横滨不远处密林中一个靠海的悬崖上,在那个他16岁曾经居住过,后来拜托重力使运到这里的集装箱里,双眼放空。
其实事情没有港口黑手党那些闲的没事干的人想的那么复杂,失踪的头两天太宰是在处理织田作和安吾离开之后遗留下来乱七八糟的事情,之后……真的就只是一直在这个除了中也没有人知道的,黑暗的角落里,沉默的呼吸而已。
一直,一直……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太宰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大概是最近实在是太疲惫了,从一年前察觉到森鸥外对他的戒备,到发现了织田作可能遇到的危机和安吾的真正身份,再到安排好一切,把他们一口气的推出去。
现在,都结束了,明明应该是难得的放松时间,他却在这里折磨自己。
为什么呢……因为织田作那一句话吗?
【“善良和邪恶对你来讲没有区别,既然在港口黑手党四年你依然没有找到你想要的,那……”】
【“和我一起去武装侦探社吧,太宰。”】
要去吗……太宰在权衡着。
说实话,他对港口黑手党还是有些感情的,毕竟他之前所经历的一切,认识的人,大多都是港口黑手党的,就算他再怎么冷血也不会真的轻易将他们一忘了之。
不然的话,太宰治还能剩下什么呢。
但是,正如织田作所说的,在港口黑手党的四年,他制造着,观看者,体会着数不尽的死亡,即使如此,却依然没有找到活着的意义,甚至感觉连死亡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太糟糕了,这样的话不就显得四年前加入黑手党是一个错误至极的决定了吗?
然后现在,我竟然放不下这个‘错误’。
这就是我和森先生的区别的啊,所以我即使再怎么理解他,也没办法原模原样的学会他那种完全只信赖最优解的处事风格。
但是……‘错误’吗,就算是错误,其中也许也包含着一点点正确的事情。
那些自己所割舍不下的,像是一根根捕获着猎物的蜘蛛丝一般,将自己悬挂在漆黑泥沼上的,轻飘飘的感情,是否会是最终答案的一部分呢。
应该留下吗?应该离开吗?
不知道,即使是他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不过现在也不想知道。
胃有点疼,但是好困……想办法睡一觉好了,睡着的话,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鸢色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细的缝隙,看着不久前闲得无聊在自己手腕上割开的口子,将那片还在流动的嫣红放到了自己唇前。
在凝固之前让伤口化开,虽然死不了,但是失血导致的疲惫有时候比安眠药更加有效。
正好,还能解渴。
熟悉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液体润湿了喉咙,那种干渴带来的灼烧感终于褪去。
睡吧,睡吧,逃向那无底的漆黑。
愿我好梦。
……………………
中也知道太宰失踪的时候,已经是第五天早上了。
当时他正在出差,这也不是什么巧合,为了早日当上干部不被太宰那家伙嘲笑太久,他近两年都三天两头的往外跑,不在横滨的时间远比在横滨的时间要长。
这也让他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太宰了,甚至听到太宰失踪的消息都没有什么实感。
那家伙,搞什么鬼啊。
和其他人不一样,中也的第一反应是他那个烦人的搭档又在悄咪咪的搞什么阴谋诡计,但下一秒,他就回忆起了上次见到太宰时那副场景。
几个月前,他回到横滨汇报任务的时候,回到家里拿点东西,结果就遇到了那个家伙,正背朝天的漂浮在浴缸里,简直就像是一条翻了肚子的青花鱼。
他当然是第一时间把鱼捞了上来,然后在太宰昏睡过去之前,他看到了那只眼睛。
流着不知道是不是眼泪的水,无神的好像在眺望着充斥于世间的无边的混沌。
直觉告诉他情况不对劲,可能是由于他是时隔几个月之后再次见到太宰的缘故,他比身处横滨,每天都和太宰呆在一起的人更明显的察觉到了太宰的异常。
但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并不知道太宰身上发生了什么,首领也不知道为什么并不允许他在横滨久留,甚至没等到太宰醒来,他就又一次坐上了离开横滨的飞机。
嘛,那个讨厌自杀狂魔大概也没那么容易死吧,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
他看着手机上横滨那边发过来的太宰失踪的消息,沉默了一会,转头看向身边的下属。
“这两天这边应该没什么需要我管的事情吧。”
“……大概?”
“那就好。”
“……中原大人?你要去哪?”
中原中也坐上了自己的机车,让引擎开始轰鸣。
“去捞鱼。”
头脑一热也好,奇妙的预感也罢,也就这样顺从着自己的直觉,在没有向首领汇报的情况下擅离职守,一路飙车回了横滨。
自己大概是疯了。
中也这样想着。
不然忠诚如他怎么会瞒着首领做出这种事情?
算了,到时候见到那个绷带混蛋再解气好了。
就这样,在夕阳西下时,中也回到了横滨。
全港口黑手党都在因为太宰的失踪而躁动,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但中也不一样。
他知道太宰在哪,当然知道,因为他那抱怨过无数次的,和对方的心有灵犀,还因为那是太宰最秘密的,只有他和他知道的最安静的角落。
在路边买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中也起着摩托车飞向了那个小悬崖,半空中的他还有心思胡思乱想,觉得自己现在简直像是在给孩子送礼物,骑着驯鹿的圣诞老人。
将摩托车停好,中也来到了紧闭的,好像是棺材一样的集装箱门口,他不爽的啧了一声,上前两步,抬起脚就是一踹。
中也踹开了集装箱的门,在太宰漆黑的梦里投下了一束月光。
……………………
彼时的太宰正在泥沼中沉浮。
什么都不需要去想,随波逐流,很舒服不是吗?
但是,突然,一声巨响,好像盘踞在梦境上方黑压压的乌云被捅了一个洞一样,一束光就那么打了下来,钻进了他的眼睛里。
太刺眼了,刺的他都感觉到了疼痛,甚至像是要流下眼泪一样。
周围的泥沼被清冷的月光蒸发,他不得不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中也。
“……中也,我难得的好好睡一觉啊……烦死了。”
他捂着眼睛,似是不耐烦的抱怨着。
“怎么?他们为了找我把你都叫回来了吗?多此一举。”
“他们才没叫我呢。”
中也撇撇嘴,缓步踏入黑暗,将还热着的粥放到了旁边脏兮兮的置物柜上,俯视着太宰苍白的脸和鲜红的血。
“我是自己回来的。”
大概这个答案有些出乎太宰的意料,他似乎稍微清醒了一些,移开了脸上的手,看着中也那满是烦躁的表情。
“那你……回来干嘛?”
“回来干嘛?”
中也冷哼一声,轻轻踢了下太宰垂在旁边还在滴着血的手腕。
“我再不回来就来不及在你的葬礼上开香槟庆祝了,怎么?你终于决定要跑到一个不会烦我的地方了吗?太宰。”
如果是往常,太宰可能会回怼过去或者是转移话题,通过把中也气的跳脚来发泄心中的苦闷,但是今天……
“也许吧。”
他看着那双有些震惊的蓝色眼睛,缓缓开口。
“中也……你觉得我在港口黑手党能找到活着的意义吗?”
这并不是一个应该问中也的问题,太宰也从来不会和对方讨论这些,原因很简单,因为对方不是一个适合讨论这种听着就让人感到沉重的话题的人。
他可以问森鸥外,可以问织田作,甚至可以去问芥川,虽然他们八成不会给出什么正儿八经的,能让他满意的答案,但总归是能说些什么的,毕竟他们偶尔也回去思考这种哲学到几乎没有意义的问题。
但,中也不一样,他不会去想这些。
这就是太宰最不爽中也的点,他的生命就像是他那头橘色的头发一样鲜活热烈,太耀眼了,好像跟在他的身边,就连最细小的影子都会被抹去一样。
和他讨论这种阴暗的问题,除了被嘲讽之外得不到任何回答,太宰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从来不会和中也说这些,有那闲工夫,不如多逗一逗他,让他的小狗气的炸起毛来,呜呜的像他的示威狂吠,那散发出的热量说不定就足以让他短暂的忘却那些冰冷的问题了。
但是,今天,他已经没有心情去思考了,只凭借本能去驱使着这具散发着死气的身体,然后他的嘴巴就不受控制的,问出了这个盘踞在他心底好几天的问题。
啊……太糟糕啊,竟然向中也问出了这种问题,还不如去死呢……
太宰想着,自暴自弃一般的闭上了眼睛。
沉默填满了这小小的空间,他只能隐约听到中也那乱了一下的呼吸声。
是呢,这么问的话,以中也对自己的了解,肯定会意识到什么吧,然后就是嘲讽和愤怒,质问自己是不是想要叛逃,然后直接将我扭送回□□的审讯室。
也不错,起码这样的话,自己也就不需要在纠结什么了。
然而,当他听到中也的呼吸渐渐平稳时,等来的确是那样一句有些沙哑的,带着笑意的低喃。
“这样啊……”
中也垂着头,嗤笑一声,随后转过身。
“你还真是不打算继续烦我了啊,混蛋太宰,这可真是值得开一瓶我珍藏已久的89年的柏图斯庆祝一下啊。”
这是太宰绝没有想到的答案,让他不禁瞪大了眼睛,微微坐起身。
“你就想说这些吗?”
“废话!不然你还指望我说什么?”
中也回过头喊着。
“我还能管你吗?你是我的谁还是我是你的谁啊?你爱干嘛干嘛好吧!”
说着他再次背过身,狠狠的挥了两下手。
“要消失就消失的远一点听到没有,要是被我抓到了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
没有愤怒的质问,没有不解和疑惑,没有……不甘的挽留。
明明作为黑手党,搭档叛逃他就这么回去的话绝对会受罚,说不定努力了好几年才终于摸到边的干部的位置也会因此付之东流。
他还是就那么,云淡风轻的放了手。
但是,明明被放开了,太宰却突然感觉到了被中也死死拽住的,像是窒息一般的感觉。
为什么中也会让自己离开?只是一个显而易见,却让太宰避之不及的答案。
中也想让他好好的活下去。
你要是觉得港口黑手党是一条死路,想去那一边寻找自己活着的意义,那就去好了。
不论在哪里,不论在谁的身边,不论是否还能再见面,哪怕是在这个世界最遥远的角落。
活下去。
这就是……中也的回答吗……
不行……不行!这样岂不是自己被中也照顾了吗?简直就像是输给中也了一样吗!
“呵,既然都这么说了,那中也还是拿着酒一起来庆祝好了。”
太宰带血的手摸着自己的脖子,看向中也的眼中久违了亮起了一点星光。
他看着中也缓缓转身,用不解的眼神望向自己,嘴角不禁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庆祝我决定纠缠你一辈子了。”
“……哈?!”
“哈什么哈?我怎么可能让中也得偿所愿呢。”
太宰摆了摆手,久违的,又拿出了那副让中也一看就想挥拳头的态度。
“中也可是我的狗狗,狗狗觉得主人烦人一定是调|教的少了,今后我会好好教导你的不用谢。”
中也被太宰这副样子气的狠狠的吸了一口气压下了鼓动的青筋,他压着帽子,沉声问这。
“即使你在港口黑手党可能永远都找不到答案?”
“那种可能性……”
太宰垂了下眼睛,却又很快的抬了起来。
露出一副可以说得上是柔和的笑容。
“怎么能比让中也百分之百一辈子活在我的影子下重要呢?”
说完,他看着中也那副复杂的神情,赶苍蝇一样的挥了挥手。
“好了好了,中也快去拿酒啦,再买点好菜什么的,我快饿死了,速去速回哈。”
“滚蛋!”
中也捏着拳头喊着。
“你今天只能喝粥!”
“诶……不要嘛……那也太清淡了。”
“怪谁啊!看看你那白的像鬼一样的脸色!还想喝酒,喝不死你!”
说完,中也转身两三步走出集装箱。
“给老子等着!”
之后,太宰就听到了那熟悉的引擎声,他知道,中也一定是骂骂咧咧的坐上了他粉红色的机车,去买酒买菜了。
不过,买是买了,但是中也说到做到,当天晚上不管太宰怎么死磨硬泡,也是没有给太宰吃一点荤腥,喝一点酒,最后甚至直接把太宰绑上了床,自己就坐在他的对面,一边喝着酒,一边指着太宰的鼻子骂,硬生生的骂了半个小时。
骂他总是耍自己,骂他给自己添麻烦,骂他比自己早当了两年干部,骂他上厕所总忘记关灯,骂他老是用坏他的钢笔。
骂他,为什么就不愿意好好活着。
直到最后一瓶酒下了肚,才终于不胜酒力的往前一倒,睡死在了太宰身上。
“……真是……暴躁的小矮子。”
太宰拖着长音抱怨着,随意的挣脱开了自己早就解开的绳索,用已经被中也仔细包扎过的手,把睡着的中也往床上好好摆了摆。
不过,集装箱里床能有多大呢,到最后两个人几乎可以说是抱在一起了,太宰只要一低头,就能闻到那香甜的酒味。
不能入口,也算醉人。
刚刚被对方喂着喝下了一碗热乎乎的粥,现在整个人都难得的暖洋洋的,刺痛的胃也平息了下来,那股困意也又一次坠上了他的眼皮。
他打了个哈欠,最后用鸢色的眼睛看了一眼窗外皎白的月光。
“月色真美啊……”
这次,应该能做个好梦了。
……………………
太宰一睁眼就看到了中也坐在自己的床边批着文件。
“你醒了啊。”
中也抬头看了一眼太宰的好气色,就继续工作着。
“看来你睡的不错。”
“嗯,做了个好梦呢,果然是昨天晚上没睡好的缘故,都怪中也。”
“明明做了好梦还怪我干什么!”
中也咬牙切齿的握着钢笔。
“再说了昨天晚上明明就是你自己非要我去找泉镜花谈话的吧!”
“但是中也回来的太晚了,我睡不好啊,回来还问我是不是对侦探社有好感,太过分了!明明知道我最近在为织田作的事情烦心啊!”
太宰坐起身抱怨道,中也撇了撇嘴说着。
“谁让你又是一副要把泉镜花推到侦探社的样子,你把那里当什么地方了啊?叛逃黑手党回收中心吗?为了让红叶姐放心你甚至让她去侦探社当一天俘虏观察他们,你就没有不这么粗暴的解决方式了吗混蛋太宰!”
“怎么能用粗暴这种词啊,明明是很有效率的计策啊。”
太宰耸了耸肩。
“时间有限嘛,你看红叶姐和他们呆了一天,回来态度不就好了嘛,说起来中也,你们和侦探社的会谈怎么样?”
“暂时敲定了一起解决组合入侵白鲸的事情,具体步骤要等你和那边的那位名侦探一起解决,首领的意思是希望明天晚上就能收尾。”
“我还想再偷懒一天来着,啧。”
太宰叹了口气,从床上跳了下来,拉开了窗帘。
“没办法……看来还得再忙一晚上了,中也,去帮我煮螃蟹。”
“滚!自己点外卖!”
“中~也~”
“……混蛋。”
看着中也骂骂咧咧出门的背影,太宰笑弯了眼角,抬起头看向了天上皎白的月光。
“月色真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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