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轮之城只有一天。

    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在日轮之城待了三天了。

    可惜的是,我从八俣远那里要过来的那面圆镜被玉藻前借走了。我从「天道」之外回到现世的时候,镜子里面再次出现了一个身影。这一次不是彼岸花,而是大岳丸。

    玉藻前似乎比我更加感兴趣,他好像认识大岳丸。

    “怎么,你认得他么?”我伸手要去拿已经没有反应的圆镜时,却被一条尾巴抢先卷住了,我顺着尾巴看过去,那是玉藻前身边一只小狐狸——有些畏缩却不甘心松开。

    “……不认得。晴明看到这面镜子应该会很高兴,借我一段时间?”

    小狐狸灵性地将圆镜交给了玉藻前,而玉藻前分外妖艳的眉眼间,带着令我有些好奇的坚定。

    “为什么?”我问。

    玉藻前伸出手拿住圆镜笑了:“呵呵,你若是非要知道,不如直接去问晴明吧。”

    “……”

    “不过,他现在恐怕不在平安京了。你从海边来,不可能不知道那边的消息吧?”玉藻前继续说,“曾经是荒川之主,现在却只留下一把海国作。”

    ……荒川之主么?但我更想知道的是那个蓝色小身影的事。

    我这段时间,到底错过了什么?阿夕对临海的地方都布下了结界么?不,不对,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根本不可能见到椒图。那也就是说,在我回来的时候,和椒图在一起的时候……

    荒川就出事了。

    阿夕在日轮之城,到底在干什么?那个时候他说,再等等?

    问题在于,荒川到底出了什么事?又或者说,玉藻前来到「天道」之外进行试炼,并非只是为了找回爱花和羽衣他们的灵魂。

    不,不对。玉藻前确实是为了找回千代他们的灵魂才到「天道」之外。不过,这面镜子,为什么他这样在乎?

    正要离开这里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顿住脚步:“……晴明他在哪里?”

    玉藻前没有回答我。

    我微微偏过头去看他:“或者说,他是去找什么东西了。比如说,像您手中拿的这面镜子一样的东西。”

    “你应该要去荒川一趟吧。”玉藻前似笑非笑,“去了那里你应该就知道了。我还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辞了。”

    望着玉藻前离开,我也不再停留,一路往荒川而去。

    然而,我这一次见到的荒川,就如同破碎的图画,到处都是零碎的房屋碎片,还有……荒川族人的尸体。

    傍晚的荒川四处海涛声阵阵,但是周围并没有生命的迹象。我四处寻找了一会,希望能够发现荒川的族人,最终还是一无所获。正打算离开,身后传来了细微的声音,随同一股颇为陌生的力量一起靠近了我这边。

    我猛地转身,周身的妖力也被全部凝聚起来,要冲着身后的来者袭去。

    “……小哑巴?”

    她在看到我的一瞬间,愣了一下,仿佛是不相信我的到来。在那双蓝色的眼眸中,突然有什么闪烁在那里,将这傍晚的柔光悉数收入,似乎有什么顺着那张美丽的脸庞轻轻擦破空气,落入沙滩里。

    “太好了……太好了……你没有死……你回来了……”

    她说着令人庆幸的话语,伸手轻轻地擦了擦眼角。

    “……”

    “对不起,你回来荒川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她有些自责,“如果他还在的话……”

    我走上前,有些费力地点着脚,然后伸手拍了拍她的额头。虽然不是很确定,可如果是荒川出了什么事,曾经那个想要征服世界的金鱼姬,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或许也不算意外。

    我收回手,想要开口安慰她几句的时候,却发现她的表情有些怪异。

    “你是金鱼姬吧?荒川到底出了什么事?”

    然而,我这一问,她也终于不再忍耐。熟悉的悲伤仿若潮水一般,将我和她紧紧包裹住。看来玉藻前说的是真的了。

    可是,荒川之主的实力我是见过的。那把海国作,也不是什么一般的武器。能够杀死他的,是妖怪么……是谁呢?

    “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以前能够明白他说的那些话……”金鱼姬小声说,泪水又默默地流了下来,“你离开了这里大概一年后,那些鬼船突然来袭,我根本就没办法帮上他……连帮助荒川的族人撤退,也十分吃力。”

    鬼船……么?大岳丸么?果然,那个时候大岳丸,一定是还想说什么。只是,他来入侵荒川干什么?

    “鬼船?”

    “是啊,那些鬼船突然出现,大个子……不,荒川他为了保护我们,自己一个人和那个叫大岳丸的妖怪对抗。”金鱼姬不再流泪了,她默默地坐在了海滩上,然后望向了慢慢吞噬柔光的海面,“现在事情还没结束,但只有我了,只有我才能保护荒川了。小哑巴,你还是赶紧去京都吧,那里有大阴阳师晴明……”

    金鱼姬和我讲述着她那天的回忆,那天大岳丸和荒川之主的战况。随着她的讲述,我的眼前仿佛也曾看到过他们交手的画面,我心知肚明,这些画面是曾经是人类的夕夏看见过的。那些在我记忆中不断消散的记忆,逐渐被这些苏醒的鲜活记忆取代。可是,比起那些强者之间的较量,我更在意的是……

    ……为什么她能这么快就从悲伤中走出来?我迫切想要知道这个答案。

    “为什么?”我起身问,“他是你重要之人吧?为什么你能这样若无其事地……放下所有?你是怎么做到的?我知道的,一直以来他都是在庇佑着你,而当你失去了这一切的时候,为什么……能这么坦然地露出笑容……”

    她在我不断的询问中,逐渐由疑问变成了无奈。

    “就算你这么问,我也只能说,他一定不想要看到我弱小的样子。我想要像他一样,成为荒川之主,守护着荒川。总有一天,他一定还会拍着我的头说,对我说一句‘不愧是荒川之主’。”

    金鱼姬抬头看我:“小哑巴,那个时候他命我带着族人离开,看着他的身影,我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带着大家离开这里。可是,荒川……还有大家,都是是我珍爱的东西。我回想到了那一天,你的那次点头,我也终于明白了他说的‘强者的力量是用来守护’的含义。所有的这些都让我有了决心挡在大家面前,保护他们。你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我说,虽然不能完全解决,但至少大家都会帮你。”

    黑夜早已来临,而我心中也说不出是何感受,唯有一直以来的孤独陪着我。她从来就不曾迷茫,困惑的只有我一个而已。

    “……不用。”

    她已经找到了答案,但我还在挣扎。荒川之主没有告诉她去做什么,但荒川之主用行动告诉了她所有,以及那从未被说出口的守护。而这守护,连带着守护荒川的心愿,一同被她接收到了。这大概是,玉藻前所谓的“爱”的形式吧。

    “小哑巴,你要去哪?这附近很危险的!海妖随时会来!”我才走几步,金鱼姬就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那又怎么样?”

    “那样的话,你会受伤!就像你离开的那天一样——”

    “我受不受伤,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是荒川的子民,也并非你的亲人。”

    “你是我的朋友!难道朋友受伤了我不应该担心吗?”金鱼姬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这个时候,就算是他,也不会让你随意离开这里的。所以,我也不会!”

    朋友么……

    我转过头来看她:“你错了。只有你把我当朋友,我从没有将你当作朋友。”

    “可那个时候……还有刚刚,那又算什么?”金鱼姬任性地反驳着我,好像在我面前,她变回了小时候的她。

    我伸出另一只手,扳开她的手:“你就当作是同情吧。同情那个时候的你,和我以前一样。”

    在我的手得到一瞬间的自由时,一个结界将她和我隔了开来。

    “怎么会……?你明明那么渴望别人接触你,为什么要这样拒绝?”金鱼姬用手拍打着结界,十分不甘心说,“那个时候,也只有你和他不会嘲笑我,这样的你,应该和他一样……”

    我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她的焦急模样,一颗心逐渐沉静下来:“荒川之主是荒川的英雄,他想要守护荒川的心愿,现在已经交给你了。你也已经有了新的目标,无论如何都相信他会再次回到你的身边。这是你们的事情,也是你们的「缘」。可是,我和你终究不一样。我不过是个旅人,停留了一会终究也会离开。我要走上,是一条和你完全不一样的道路。明白了吗?”

    因为焦急而握紧的拳头,在此时也逐渐松开了,她慢慢地低下了头,好一会才问:“你也要走了吗?”

    看着她失落的模样,我没有回答,然后想要转身时,听见她急迫地说:“那来做个约定吧!我一定会再次找到他,你也要答应我,在你走完那条道路后,回来荒川看一看,就算是旅人,也应该回来看看吧……”

    “……抱歉,我不会再和其他人约定了。”

    不知道金鱼姬有没有听到了我说的这句话,但是海风变大了,她后来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按理来说,如果大岳丸入侵荒川,那么我一定能够察觉到他,但现在不行……阿夕的结界,不仅仅是设在了铃鹿山,还设在了鬼船上……但是,他怎么知道大岳丸一定会来入侵荒川?八俣远告诉他的吗?阿夕的阴阳术占卜吗?

    不,应该是两者同时造成的。这么看来,八岐大蛇和铃鹿山的异变脱不了关系。问题在于,为什么他要这么做?还有那个结界……不对,结界不在铃鹿山上,而是在我的身上。这个结界究竟是什么时候在我身上布下的?

    这样一来,事情的突破口就只有两个了。日轮之城的阿夕和不知其踪的八岐大蛇。不过找到了八俣远,也就不难找到八岐大蛇。看来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日轮之城了。

    我并不是很想去日轮之城,甚至内心有些抗拒。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去日轮之城,或许到晴明的阴阳寮去看看能找到有用的东西。

    京都的街上依旧繁华,走在人群中,正想着去晴明阴阳寮的路,却撞上了一个人。而就是这一瞬间,我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目光——被人识破了所有的伪装的感觉。

    我抬头望去,一个黑色长发的阴阳师正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手中的琵琶十分怪异。妖怪的本能告诉我,这是个危险人物。

    正当我要向后退一步的时候,肩膀被什么人不知不觉轻轻地按住了。

    “好久不见,紫姬。真没想到你还活着。”

    源赖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而当我再望向那个拿着琵琶的阴阳师时,他已经消失不见了。空气中还残留着某种法术的气息。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毫不犹豫地和他拉开了距离后,看到他一身白色浴衣,并无平时的桀骜。

    他是怎么感知到我的?我的妖力这么容易能辨别吗?

    “……”

    “不得不说,阿夕这个结界确实很好用。”他也没打算再做什么,“我只是来和昔日的族人打个招呼罢了,你不必这么紧张。”

    源赖光转身,摆了摆手。

    “……那个时候,在想要抛弃阿切的时候,你的心情是什么?那个时候,你想要杀死我的时候,心情又是什么?”

    他的身影顿了一下,然后我听见他的声音从喧嚣中传来:“并没有什么心情,我所做的都是为了世间的安定。”

    “……”

    “不过,如果你非要知道,我可以坦白,这两件事都不是让人愉快的。只是……”他偏了偏头,以余光看着我说,“紫姬,你为何又迷失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了?”

    “这是我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源赖光的肩膀轻轻抖动了一下,轻笑地回过了头:“也对。”

    看着源赖光的身影从人群里消失,我这才拿出手中的那本东西。从那个我不认识的阴阳师身上,我得到了一本手账。我不相信这只是个巧合,在这本手账中记载的东西,兴许有我想要的。

    我最终还是没有去晴明的阴阳寮中,因为那本手账里记载的时空术法,足以让我找到这座游离于时间之外的日轮之城。

    我来到日轮之城已经有三天了,却依然没能找到阿夕。日轮之城每天都不曾变化的场景,也不曾变化的人,他们重复着昨日之事,进行着乏味而单调的对话。比如街巷那个和阿夕同名的女孩。她早上兴致勃勃地想要为父母做一顿饭,结果到了傍晚,就已经被父母的惨死而折磨得难受至极。

    我经过了这里三次,也从没有打扰他们。于这里而言,我同样只是个旅人。不过,如此精妙绝伦的时空重返,是谁想出来的呢?

    这是第四天的傍晚,手中的蓝色弯月石头在余光下闪着光芒。日轮之城中,令人爱戴的卑弥呼女王的盛大婚礼,也就此落下了帷幕。一次次的轮回,一次次地见到所爱之人,我注视着这些,也有了自己的想法。

    这强大的时空之术,是否也能为我所用?是否也能将我带回那一天?如果是那样,即便是陷入这永劫无夜的轮回,那也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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