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打开,映入青年眼帘的是一少年。

    少年剑眉星目,气质极佳。

    搭配上一袭月白色衣袍,任谁见了都得称赞几句俊俏少年郎,浊世佳公子。

    若是再加上他在淮南文坛如日中天的诗君之名,怕是足以俘获全淮南少女的芳心。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怎么看怎么不俗。

    做他沈良富的老师,更是绰绰有余。

    但……看见顾北川的第一眼,沈良富却是在原地呆愣了许久才缓过神来,眼眸中充斥着震惊。

    因为……少年的坐姿极为不雅。

    一只脚正常踩在地上,另一只脚却踩在一低矮板凳上,同时身体前倾,右手夹着一双筷子,在眼前沸腾的火锅里不断捞着些什么。

    见沈良富来了,便咧嘴一笑,用不太地道的淮南口音说道:“来了?一起吃点啊?”

    沈良富:???

    这是诗君?

    那个年不过二十,便被誉为淮南文坛之新星的诗君?

    他感觉自己的三观如山体滑坡,崩得不可收拾。

    但良好的家教与素养还是让他本能地作出反应:俯身下腰,拱手作揖,行一师礼,随后才恭敬道:“学生已用过膳了。”

    咕咕咕~

    然而,恰逢此时,沈良富略显规模的肚子发出了一阵意味鲜明的声响。

    当是时,沈良富只觉脸颊发烫,脚趾紧缩,隔着靴子在地板上紧扣,恨不得立刻逃离此地。

    顾北川也是一愣,笑道:“你这……上来一起吃吧。”

    闻言,沈良富再度皱紧了眉头。

    他不是个聪明人,但打小父亲就给对他寄予厚望,蒙学之时,请的便是十里八乡最好的先生。

    别人还在苦寻一本佳作而不得的时候,他已经拥有一书房的书。

    这些都是父亲带给他的,所以他也坚定了用功读书,报答父亲的决心。

    尽管天资愚钝,但十数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苦读圣贤书,也让他读出了些许名头。

    从秀才到举人,因为父亲的打点,都顺风顺水。

    可到了会试,父亲便没了作用,只能靠他自己。

    而他却足足考了三年,依旧没考出个名堂。

    这让他觉得,自己的书还没读够,自己读书的心,还不够虔诚。

    于是他开始没日没夜地背诵书中道理,遇人便是书中有云……

    而书中说,第一次与老师会面,便同席而食,显然不妥,是为无礼。

    但若是不去,便是不遵师命,是为不敬。

    这让他陷入了进退维谷的两难之境。

    然而,鼻翼耸动后,闻到那四散的火锅香味,再加上肚中饥饿难耐。

    沈良富一咬牙一跺脚,他决定做一件违背书本的大事。

    “谨遵师命。”再次俯身下腰,拱手作揖后,沈良富便上了桌,大快朵颐起来。

    不得不说,沈良富一身肉不是白长的,怕是沈家一脉相传。

    一大锅的肉,半数是进了他的肚子。

    吃完之后,沈良富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白胖的手掌,心中一阵懊恼闪过,满脸的不可置信。

    第一次面见恩师,我不但和恩师同席而食,竟还将恩师的食物抢走了大半!

    我……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实在是太失礼了!实在是太失礼了!

    沈良富脚掌再次发力,似乎是想隔着靴子在地上挖出一条缝来。

    看他这副模样,顾北川也有些莞尔。

    这沈贵的儿子,当真是个妙人。

    “说说吧,姓甚名谁,都读过些什么书?”

    沈良富闻言顿时一个激灵,意识到这是恩师在考校他,哗地一声坐直身体,毕恭毕敬道:“弟子名唤沈良富,曾读过……”

    说着说着,沈良富就发现顾北川皱紧了眉头,于是心中咯噔一下,中断了自己的报书名,转而问道:“恩师,是弟子读的书不够多吗?”

    “不,恰恰相反,你读的书太多了。”

    “什……什么!”

    沈良富整个愣住了,喃喃道:“这书,难道不是读的越多越好吗?”

    “非也非也!”

    “书是好东西,是精神食粮,它承担着传承人类知识与文化的重担!”

    “但,可不是每本书都是对的。”

    “毕竟书都是人写的,只要是人,就会犯错,所以书也会犯错。”

    “从你进门开始我便发现,你过于拘谨,换句话说,便是过于恪守礼教。”

    “你要知道,礼教真正的作用,乃是辅佐君王,用以治国安邦。”

    “而非约束言行的枷锁。”

    闻言,沈良富一张胖脸上,五官都纠结地拧在了一起。

    他感觉自己的三观再度崩塌,颤颤巍巍道:“书上写的,怎么会有错呢?”

    顾北川闻言,这孩子为人处世,过于刻板了些,自己得给他纠正过来。

    “既然如此,那为师且问你。”

    “古语有云: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当宁折不屈!是也不是?”

    “是极。”沈良富权当这是考校,恭敬答道。

    “古语又有云:大丈夫生于世,当能屈能伸。留得有用之身,才能行非常之事。是也不是?”

    “是极!”

    “那为师且问你,大丈夫到底是该宁折不屈,还是该能屈能伸?”

    “这……”沈良富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这两句古语他都学过,单独来看,毫无问题。放在一起,竟有些……悖论?

    “古语有云:量小非君子。”

    “古语又有云:有仇不报非君子!”

    “你且告诉为师,君子到底该不该报仇?”

    顾北川没等他回答,开始持续输出。

    “古语有云:宁可玉碎,不能瓦全!”

    “古语又有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古语有云,浪子回头金不换。”

    “古语又有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你可否告诉为师,这些话里,究竟哪一句是对的,哪一句是错的?”

    沈良富呆在原地,瞠目结舌。

    良久之后,跪伏于地,恭敬无比道:“还请老师解惑。”

    顾北川却是摇了摇头,道:“为师现在便教给你第一课,请教之时,直抒胸臆即可,无须俯身,更无须跪伏。”

    “你要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

    “可……老师,书中有云,天地君亲师,皆可跪拜。”

    顾北川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是大乾尊师重道的习俗,但动不动下跪,他当真是有些不习惯。

    倘若在后世,有哪个老师让学生下跪,怕是能被喷上天。

    于是乎,顾北川不由得加重了语气,吼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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