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苍术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维持着昏迷前的姿势躺在巨大的梧桐树下, 月亮仍然高悬在天幕之上,他忍着疼痛缓缓过度成清醒也同时忆起了失去感知前的最后一刻。
男人无比恐慌的往四周找了又找却始终没有看见她熟悉的身影,赢苍术不是怕没人来救他, 更不是气她为什么就把自己丢在了这里不闻不问,他只是怕自己昏迷之后路青盏真的对她做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他不敢想, 也不愿意去想。
赢苍术只记得——她为了他而开口向路青盏低头。
他擦了擦唇畔早已干透了的血迹惨笑了一声, 本以为自己在她的眼里早已经是个死人或者说根本什么都不是了, 这一年来赢苍术已经习惯了被她当成奴仆, 他已经快死心了。
——真的已经快死了那份心中情动,快说服自己心中只要留下恨意就足够了。
可偏偏现在又让赢苍术真正意识到,他是真的爱上了殷雪弦,爱到愿意为她舍生忘死、愿意不自量力只剩本能的去试图用这幅凡人之躯去保护她。
那份拼命告诫自己必须要做到的恨已经无法遮掩那份爱。
可悲的是, 赢苍术其实本来也知道他们绝无可能了, 他甚至都快以为她也是真的不会对自己有半点情谊了。直到今夜, 直到她失态的为了他去阻止路青盏,那是只为他赢苍术流露出的特例啊!极之渊下回归的殷雪弦明明一直都是无比从容淡然的才对。
至于让雪弦暴露真实修为去对付路青盏这种事情,赢苍术没想过这种可能。
毕竟她现在仍然留在照夜清庭,这个姑娘也只是看上去对照夜清庭没有半分留恋了, 实际上……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赢苍术连借口都为她找好了。所以他现在才会感知到心痛如绞是何种痛苦, 不再是因为无法报复回去的恨, 而是源自于注定无法得到的爱。
当初一步错, 如今步步错。
赢苍术以往向来活的肆意洒脱,他从来都不知何谓后悔, 现在体会之后才知晓原来那是足以把心脏都蚕食了个干净的痛苦, 简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吱吖——
是门被打开的声音,赢苍术回头看过去,便是她穿着一身寝衣只披了外衫的身影。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在月光下没有半点暖意, 唯独剩下的——只有寂静与冷漠。
就像——已经了却了什么心事,终于得到了她真正想要的。
赢苍术怔怔的抬头仰望着她的轮廓,噗通一声,他听见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无法挽回了。
自极之渊下黑发少女归来之后,赢苍术从未见她露出过这样一种颜色,那双眼睛里连恨都不见了,她遥遥站在那里就只那么垂眸对他露出空洞洞的浅笑。
干净的、没有半点瑕疵的、如雪一般纯净的笑。
那是赢苍术只在过去的殷雪弦身上见过的纯粹。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他想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她露出那样悲伤的笑容。是的,明明如过去一般那样干净的笑,以前是让他觉得天真好骗,可现在却只让他觉得难过。
殷雪弦也没有打算给他开口的机会,只开口道,“你走吧。”
“不……”他本能似的否定了这句话。
“你一直想要自由,不是么?”
“我……”赢苍术环顾四周,易容之后那张平庸的脸上露出了无措的表情,唯一真是的那双真实的轮廓深邃立体的眼中充满了茫然,但很快就又清明了些许。
“我不走。”
原本站在不远处的黑发少女走到他的面前,俯身拂开了不知何时落在他长发上的枯黄落叶,她琥珀色的桃花眼里没有恶意、没有憎恶、只剩下了释然和隐约哀伤。
“我在极之渊下的时候一直在想该怎么报仇,怎么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怎么让整个银月境为当初折辱我付出代价。可哪怕我现在做到了又如何,我还是没办法回到过去了。”
“不要误会,我还是恨你,可我知道的……其实一死了之才是真正的解脱,只有活着——只有活下去才是时时刻刻感受痛苦。把你强行留在我身边,难道我就能开心了么?想来也并不是的,因为无忧无虑的殷雪弦早就已经死在极之渊了。”
“如你所愿,你自由了。”
“现在就走,离开照夜清庭,这一生都不要回来了。”
“我不会走……你说过的,我是你的了。”
他抬眸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然而对方早已经不是当初一眼见到底的殷雪弦,赢苍术只能匆匆看到那双桃花眼中一闪而逝的复杂目光,同时也因为现在他自己脑海中一团乱的思绪无法解读出对方真正的目的。
直到须臾之后,殷雪弦重新恢复了往日充满了冰冷刺骨的姿态,她高高在上的垂眸望着他,就像看着一条狼狈无比的野狗,“你若是听话些,多半还来得及回去为他们收尸。”
“你……!”
赢苍术来不及思考太多,只能用沾染了污血和尘土的手抓住她的裙摆,眼眶赤红的咬牙开口,“我哪里做的还不够,我可以改!雪弦……不,主人,我知道银月城对不起你,可伤害你的罪魁祸首是我。我求你……让我偿命,放了他们……”
“可我不要你的命,我只想要你痛苦的活着。”
“为此即便生灵涂炭也在所不惜么?银月城中难道没有无辜的普通人?极之渊上的那件事只有高层参与其中了,你明明知道的……雪弦。”
“你尚且知道普通人无辜,难道我就该为你们的野心付出一切对么?”
这进退两难的爱恨纠葛中极致的拉扯终于让赢苍术失去了理智。
这一年来他无比乖巧,无论她要自己做什么,他都没有怨言的接受,还像个蠢货无法自控情难自禁的真正爱上了眼前这个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她的原谅,他其实本来也是甘之如饴留下赎罪,可唯独银月城……那里有他的家人和亲族。
“殷雪弦,为什么要逼我恨你!”
她嗤笑了一声,“究竟是谁逼迫的谁呢……”
“如果银月城真的……”
赢苍术咬着牙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抹去了唇畔的血死死的盯着她的眼睛。
“你当如何?”
“我一定会杀了你。”
男人突然仰头笑了出来,同时也撤去了脸上的伪装从而露出了那张浓颜俊目的脸庞,只见那眉眼深邃线条凌厉,藏在月光背面阴影之下的眼睛被反衬成了忽明忽暗的宝石,夹带着无与伦比的冲击感。
赢苍术最后看了她一眼,浑然天成的侧颜把那一眼妆点的无比致命。
他惨笑了一声,这一年来的小心翼翼和顺从都化为得不到求不来的癫狂和被戳破美丽泡沫之后的凄艳,“殷雪弦……那年星辰境你我初相遇时,我就该杀了你,无论那时候落得怎样的结局总也好过现在这样……好过如今……”
他自言自语了许久,便如疯子般转身跌跌撞撞的离开了。
只剩下她还留在原地,美丽的脸上凉薄褪去,好似只剩下一副空洞洞的皮囊。殷雪弦脚下一软靠着门缓缓闭上了眼睛,绵绵细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唯独她仍是沉默的陷在怔忪中。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他就这样离开,你不怕他出了缥缃阁就被人杀了么?还是想借刀杀人呢?你应当是知道现如今自己在照夜清庭的地位如何才是,现如今天下谁人不知赢苍术是得罪过你的人。”
“我自有安排,多谢封师兄提醒了。”
“你安排素素跟着他?”
“是又如何……”
“素素不会放过他的,你明知道素素多仰慕你。”
“是啊,正因此……我才能放心。素素想让他吃些苦也没什么,只要能活着离开就好……那就足够了。”
缓步上前来到殷雪弦身边的男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才上前抓起她的手腕,用一种近乎于质问的语气开口,“你还记得他对你做过什么么?他亲手碎了你的元婴,殷雪弦!”
她缓缓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对方俊雅清隽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不甘。
殷雪弦为他这般作态痴痴笑了起来,“知道啊……我知道他骗了我,骗我动了心又死了心,骗我被银月城囚禁又在极之渊上被打落凡尘。当时你不是都亲眼看见了么?你不是……还用留影石记录下来当成了纪念品么?”
封镜流眼底划过慌乱和紧张,摇头道,“那份留影石,不是我……”
“无所谓了……”
“真的不是我,稚水!我从未想过要让旁人……”
“够了!”
——从未想过让旁人看到你伤心的模样,更不想又让你重新想起那些回忆,我只是把留影石时刻带在身边只当成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那些苍白无力的解释被封镜流强行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说的再怎么天花乱坠都无法说服她——因为在她的眼里,封镜流这个存在……恐怕只剩下一些不堪又脏污的东西了。
他看她闭上眼睛完全拒绝自己的模样,满心只剩下无处安放的欲言又止。
两个人明明距离近在咫尺,近到只需要一低头封镜流就可以吻到她的唇、又好像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她的心,可偏偏两个人的立场和想法却又南辕北辙的走在两个不同的极端。
“你就……真的这么喜欢他?”
封镜流最后说出口的那句话里蕴含的意味浓重的连他自己都为之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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