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喻喜欢她。

    明憬有些震惊,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任由慕容炽将整个身体都贴了上来,几乎是挂在她身上的,两只手都勾着她的脖子,亲昵到了极致。

    这个姿势似乎有些熟悉。

    明憬的眼珠转了转,下一刻慌张地发现,慕容炽来时,折喻似乎也是以这样的姿势拥着她,像索要亲吻似的。

    她来不及思考慕容炽为何会以这样的姿势抱住她,脑海里还在想着慕容炽刚才问出的问题。

    所以,她喜欢折喻吗?

    怎么可能呢?

    明憬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低眸下去迎着慕容炽几分探寻几分深沉的眼神:“我喜不喜欢她,慕容姑娘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慕容炽于是呼吸一顿,眉微微蹙起,不解道:“本座怎么清楚你的过往之事?”

    明憬笑着拥住她的身体,将人抵在古亭的墨色栏杆边,语气微微上扬:“你不是曾跟我说过,修炼魔族法诀不能动情,不然会吐血、会痛苦吗?”

    “你看我如今好好地站在这里,没有吐血,也不曾感到痛苦,难道还不懂我的心吗?”她边说边凑过去,熟稔地轻吻着慕容炽的唇角。

    慕容炽偏头,露出一截长而白的脖颈,呼吸有些乱,扯着明憬的衣襟深深看着她,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喜欢她?”

    “不喜欢。”明憬这次回答的速度极快,斩钉截铁般不带一丝丝犹豫,眸色清而浓,直直迎着慕容炽递过来的眼神,半分不曾躲闪。

    “好狠心的小家伙。”慕容炽低叹一声:“她可是为你乱了道心,无情道近乎破碎呢!”

    “只是因为我吗?”明憬的声音轻飘飘,面上满是轻描淡写的惋惜:“那可真是可惜,我不会喜欢她的。”

    以后,也不会喜欢任何人。

    她最喜欢自己。

    折喻从前之于明憬而言,是小师叔,是授剑者,是引道人,也是她可以交付生死、百分百信任的存在,以后便不是了。

    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折喻,一如她从来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折喻会对她产生别的不应该有的感情。

    折喻喜欢她,喜欢到无情道破碎,道心有缺,那又如何呢?

    旁人的喜欢与厌恶,明憬很久以前就不再在意。

    她现在最应该打起精神面对的,当然只有慕容炽。

    这位,可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要说喜欢的话,我觉得慕容姑娘就很不错。”

    明憬迎着慕容炽陡然转过来的眸光掰着手指细数道:“慕容姑娘长得美、修为高,身家看起来也很雄厚,实在是憬心中道侣的不二人选。”

    “是么?”慕容炽低笑了一声,前仰后俯,曼妙身躯的玲珑曲线在天色微明里展露无遗,笑得十分放肆:“本座心中却没有道侣的概念。”

    “所以我的小家伙,要让你失望了呢。”

    这便是礼貌且疏离地回绝。

    明憬回以温柔笑意::“不失望不失望。”

    这样就最好了。

    人间百般情谊,如今她是半点都不想沾染的。

    慕容炽于是长笑一声,越发觉得救下明憬、与之缔结生死契约这个决定做得非常明智,腰间一个用力,反将明憬拥在怀里,声音悠长:“抓紧了。”

    “本座带你回崖上天地。”

    声音清澈明朗,撞过崖底山石环绕,回音一时久久不息,恍如一曲动听婉转的乐曲,奏响九重天地。

    明憬下意识扯住慕容炽的衣摆,将两只手都伸出,极亲密地把慕容炽的腰环住,头颅搁在她颈窝处,抬起眼睛,近乎好奇加迫不及待地看向外间风景。

    许久不曾御剑飞行,这种感觉对明憬来说一时很陌生,忍不住就令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初御剑登空的情形。

    御气凌空,登高而望,是第五境修士方能施展的手段。

    明憬不是寻常修士,她是天生剑骨的不世天骄,所以她的修行路从来不以常理来论。

    她突破第三境时,就已经能做到御剑飞行,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地,如鱼跃龙门、鹰击长空。

    天赋卓绝是一回事,手持神剑是另一回事。彼时她才九岁,已经站在寻常修士或穷尽一生也难以攀登上的高度。

    当时的云雾也与现在一样,云层翻涌不息,如浪潮般向前奔腾。

    月光照耀而下,她踩在此生最重要的剑身上,低眸去看下面的天地。

    看到万里地域,山峰堆叠,世界的浩瀚在眼底化成一幅瑰丽画卷,曾是她心心念念要守护的锦绣山河。

    明憬失神了一下,摇摇头将那些骤起的感慨悉数赶走,仰着面看向头顶上方的慕容炽,眸底神色闪烁。

    慕容炽那身红衣早被崖间罡风吹起,衣摆袍尾不住晃荡着。

    她一只手放在明憬腰间,半揽住明憬的身体,有意无意地护在怀里,另一只手凝出一道血色的光罩,将她们笼罩在内,速度极快地向上面挪动而去。

    或许是因为那个血罩的缘故,明憬一点也没感受到罡风凛冽的割裂感,也不觉得哪里疼痛,就看着天地景致如水流涌动般,飞快从眸底掠过,很快换成她极为熟悉的风景。

    孤寂寒冷的半边断崖边上,十数株参天高耸却光秃秃的大树正立着,树顶阴影垂落,遮挡出一片阴凉之地。

    尘埃飞扬,泥土微湿,依稀可以望见存于明憬记忆里、十年前的那一滩血迹,远处是一丛高低不平的荆棘。

    阳光斜斜洒落而下,伴随着夜色褪尽、明亮得耀眼的那轮骄阳升腾起,照在山崖上,生生叫明憬觉出几分温暖的舒适感。

    许是崖底景致太过荒凉血腥,竟衬得这本也孤寂凄冷的断崖似人间盛景般,很引人注目。

    明憬长舒一口气,松开环住慕容炽腰的手,向前踏出一步,指尖托着那道明光,露出一抹极浅极浅的微笑,正要回眸去看慕容炽,就听到远处似乎有谁在唤她的名字。

    “明憬。”声音由远及近,话语里最初的迟疑和讶异也逐渐淡去。

    远处大树下奔来一道人影,面容模糊不清,带着几分浮于表面的欣喜:“你竟没死啊。”

    离得近,明憬终于看清来人的模样,是一个长相很年轻的女子,穿一身破破烂烂的麻布粗衣,乱糟糟的短发像鸡窝似的,至少有许多个月不曾打理过。

    面容也蒙在一层泥土污垢下面,脚上踏着一双烂了半截的布鞋,看起来跟乞丐也没有什么区别。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大约是腰上悬着的一个玉质酒葫芦。

    眼见那人凑近过来,脚上带起的尘土飞扬跟着扑了过来,明憬果断地退开一段距离,冷声喝退:“谭小沐,我记得我们并不熟。”

    眼角余光瞥向慕容炽,发现红衣飘摇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一块光滑的石头,懒洋洋地将身体倚上去,熟稔地翘起脚,摆出一副看戏的惬意模样。

    明憬:“……”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心情,就是莫名有些不爽。

    “是不熟。”名为谭小沐的女子抹了把脸,呵呵笑着:“多相处相处,自然会相熟。”

    她说完这句话,见明憬冷着一张脸,眸底戾气翻滚,怔仲片刻,干笑一声,弱弱出声问道:“既然你没死,还能从崖底上来,那小道尊?”

    谭小沐的神情含着试探的意味:“不知小道尊在何处?”

    明憬于是顿了一下,转过身,睨着眼前邋里邋遢的年轻女子,语气淡然:“她在崖底。”

    “崖底!”谭小沐呆了呆,接着诧异地叫出声:“她怎么会在崖底?她不是去找你的吗?你都已经回到崖上,她还待在崖底做什么?”

    “她不是想爽约吧?”她摸了一下腰间悬挂着的玉酒壶,语气颇有些愤愤不平。

    爽约。

    明憬听到这两个字,眸色变幻了一下,似漫不经心问:“什么爽约?”

    谭小沐半点没有隐瞒的意思:“她与我做了个交易,我帮她下崖底,事成之后,她要将邀月剑借给我琢磨琢磨。”

    她边说边看向明憬,眼珠子转溜着,右手的两根手指来回摩挲,声音带着那么丝商量和委屈的意味:

    “明憬,明首席,小道尊是你小师叔,那、她答应的事情,你来完成也是一样的吧?”

    明首席。

    明憬冷笑一声,慢条斯理说着回复的话:“我不是什么明首席,也不曾与你做过什么交易。”

    言下之意,自然是不行的。

    “况且,我的剑已断,恐怕不能如阁下所愿。”

    “啊?”谭小沐登时哭丧着一张脸,衬着那层灰尘迷蒙,多了几分滑稽的意味,正心痛自己到手的机会又没了,就听明憬忽然靠近了一步,声音有些轻:“不过嘛……”

    “不过什么?”谭小沐诧异地抬起头,就见到一只放大的手掌拍了过来。

    那只手白皙而骨节分明,是她这种手控晚期很喜欢的范,可惜却裹挟着一股猩沉魔气。

    “不过你既如此惋惜,那我就当做件好事,送你去崖底完成交易罢。”明憬笑得腼腆,眉眼间却尽是狠厉决绝,手上的攻势半点不含糊。

    “喂,你干什么?”谭小沐躲避不及,硬生生受了明憬一掌,腰间那个玉酒壶闪着墨绿色的光,怒视着她大声喝道。

    明憬不答话,冷着眉眼一掌一掌拍过去,将她往断崖边上逼去,半点没有留情。

    “明憬,不要以为你救过我性命,就可以胡作非为。”谭小沐正了颜色,手心流光闪烁,已是握了一面灰色的旗帜,语气有些冷。

    “不用客气的。”明憬移眸看向她手心那杆灰色阵旗,勾勾唇,掌风愈发凌厉,快得能在空中翻出残影。

    慕容炽就撑着手倚在那块大石头上,面上是看戏的饶有兴致,甚至还摆出了几枚灵气浓郁的果子,极优雅的拈起一枚,“咔擦”一声咬下一口。

    “哼。”谭小沐冷哼一声,确定明憬真要跟她动手,面容一肃。

    第四境巅峰的修为毫无掩饰,用手握住灰色的旗子,挑着眉有些不屑:“你以为你还是举世瞩目的天才剑修吗?”

    “没有那柄剑,你什么也不是。”她顿了一下,凝着明憬淡如云烟的眉眼,心情突然有些失落,低下头去不再言语,空气却骤然一变。

    那杆灰色的旗帜倏然抖开,流转着一个个灰色的阵符。

    明憬抬眼望着,低低笑出声,语气半是讽刺半是自嘲:“十年时间,你的阵道一点都没有长进。”

    十年之前在她剑下走不过一式的阵法,如今却也要费上些许力气。

    她深吸一口气,两袖如风动,一步撞进灰色大阵中,掌风与阵风相接,空气一时迷蒙得令人睁不开眼睛。

    “我又不主修阵道。”谭小沐嘀咕了一声,闭眸摆弄着手上的阵旗,心里只觉得明憬莫名其妙,一出来就要找人打架。

    这万象道宗的弟子,都什么毛病?

    灰色和红色的两道身影缠绕着。从天色微亮一直打到晌午时分,均是不相上下、胜负难分。

    最后,明憬以生生受了阵旗一道攻击为代价,眸色沉沉,一掌将谭小沐拍下山崖,女子清脆的叫声响彻云霄,将天边鸟雀都惊走。

    她立在崖边,望着下面黑沉沉如隔万丈远的深渊,眸光一时也沉到不见半点亮。

    胸口蓦然一疼,那道属于灵气的气流震荡着,使她禁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明憬怔了怔,第一反应不是拭去唇边鲜血,而是转身去看慕容炽。

    一身红衣的女人半倚而坐,手上拿着一枚咬了一半的果子。随着明憬的抬眸,她皱起眉,低头时有血迹自唇边渗出,看上去像是抹了口脂,瑰丽而绚烂。

    迎着明憬的目光,慕容炽坐直了身体,看过来的眸光幽沉沉,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

    明憬顾不上自己的伤势,几步走过去,抬手就要帮慕容炽擦掉血迹,被她凉凉避开,声音颇有些不悦:“这位谭小沐,又是何许人物?”

    “她算是个阵修,也是铸剑师。”明憬在慕容炽身边坐下,低着眉眼缓缓道来:“谭氏一族是人界阵道大族。她本该一世修阵道,但她不喜欢阵道,想要成为一名铸剑师。”

    “她的家族不同意?”慕容炽渐渐了然。

    世族讲究传承和继任,培养子弟一路修行,自然不会轻易让其改道。

    “当然。”明憬点着头:“她执意要脱离家族,修习铸剑之道,自然要付出代价。”

    她那时刚好路过,就顺便出手救了谭小沐一命。

    彼时只是秉承着扶持弱小的原则出了手,不想后来谭小沐还真的踏上铸剑一道,后来居上,在突破第四境修为之前先成为四阶铸剑师。

    甚至于胆大包天到缠着她,要借她的剑一观,梦想能铸出一柄九阶之上的神剑。

    剑修的剑比命还重要,自然是不能轻易交予旁人的。所以她将谭小沐打了一顿,警告她不得再踏入自己的视线范围。

    没想到再见到面时,天地规则在明憬心里都颠倒到不成序。

    她不再是那个天赋卓绝的剑修,谭小沐却还是那个赌上性命爬出荆棘境,只吊着一口气也梦想着要铸出神剑的修士,可谓是初心不改。

    她说和折喻做了交易,她帮助折喻下到崖底,作为报酬,折喻要将邀月剑交给她琢磨。

    如今就算是交易完成。

    只是这些,就没有必要告诉慕容炽了。

    明憬如是想,见到慕容炽眨眨眼睛,果然并不在意这些无关之人的琐事,而是正正凝着明憬,眼神有些意味深长:“那你为何要将她打下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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