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憬低笑一声,看向在左浩然、辛如风和藏剑阁护剑使等修士包围下的上官同,手轻抬,几人退开。
上官同抬眼看着她,唇角含着淡淡的笑,似乎是欣慰,似乎是轻松。
“现在,我还打得过你吗?”明憬的声音很轻,周身修罗气如潮水汹涌,一步一步向上官同走去。
云台广阔,明憬每走一步,身上气势就盛一分,等她走到上官同面前时,刚突破的第七境修为已经攀升到第七境巅峰。
指间昆仑扇轻转,碧蓝扇柄和白皙手指相对比,衬得她这个人多出几许阴异,是索命的修罗。
“上官同,拔剑罢。”明憬低低开口,眸底一片冰寒。
“不用拔剑,你要取我性命,拿去就好。”
中年男子淡淡笑着,将手中剑丢开,认真看着明憬:“当年我取你剑心时,你已经遍体鳞伤、无一丝反抗的力气。”
“所以,现在你要杀我,我也不反抗。明憬,这是我欠你的,应该偿还。”
上官同眸光深幽,笑容里多出几分释怀。
世间剑修千千万,剑道都不尽相同。
明憬追求极致纯粹的剑道,祁云雪追随明憬,而他只追求问心无愧、无所亏欠。
所以师尊的救命之恩偿还后,就该偿还明憬,他早该死的。
明憬终于抬眸看他,胜雪白衣,向来是人界剑修的标配,但这样一个剑修,也会断掉自家弟子的剑道,只是因为他的师尊。
师徒师徒,师到底重于徒。
她止不住低笑出声,回了一声“好”。
昆仑扇递向前,修罗气缠绕在指尖,血色绽放开,胜雪白衣上开出一朵炫目红花,像极许多年前的明憬。
但那时候的明憬身上,又何止心上这一点红呢?
“当年你取我剑心、断我剑道,今日我不要你的剑心,也不要你的剑道,我只要你的性命。”
明憬沉声开口,收扇回来,拿出一块雪帕缓缓擦拭手上所有血迹,抬眸对上远处一身青衣的女子,心里情绪凝滞。
“自该如此。”上官同淡声笑着,目光所视处是碧蓝如洗的云空,身体缓缓向下倒,看着近处四目相对的明憬和折喻,不知为何就想起许久之前的一幕。
许久许久之前,那时明憬才刚出世不久,被丢在深山中,是藏剑阁的修士捡到了她。
那时正逢藏剑阁举行斗灵大会,折喻少年得意,摘得头名的殊荣,他这个师兄当然在场,藏剑阁的青尊也在场。
明憬是藏剑阁的修士捡到的,天生剑骨,本来最应该拜入藏剑阁,但摘星剑上任主人是万象道宗的大能,所以万象道宗拥有收明憬入门的资格。
那时候斗灵大会的魁首还可以向举行斗灵大会的圣地提一个条件。
所以折喻在自家师兄的眼神示意下,对上襁褓里小明憬笑得开心的容颜,放弃剑道石的奖励,说要明憬。
后来那枚剑道石被年轻的藏剑阁阁主用掉,所以他赠明憬无字天书。
后来藏剑阁青尊迎着初生的骄阳,给小孩取明字为姓。
后来折喻拉着小明憬的手指,告诉自家师兄,她以后叫明憬,憧憬的憬。
他们将明憬从藏剑阁要了回来,却没能给她所憧憬的一切。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她拜入藏剑阁,明憬最该属于那里的。
上官同笑容苦涩,伏在地上用手捂住心口血洞,嘶声喊青衣女子:“小师妹。”
折喻看上官同一眼,想起年少轻狂时招惹到强大的妖兽、打不过邪修时,师兄总是会出现,然后跟她说:凡事有师兄在。
心里还是一软,缓步走过去,停在上官同面前,自高处低眼瞧下去:“我不是小道尊,也不再是你师妹。”
“你一直都是我师妹,师尊虽然逐你出门,但我才是万象道宗的宗主,我没有下令,你当然是。”上官同说得艰难,语气却认真而严肃。
“但你可以不是小道尊。道尊二字,以后就不是什么光明的象征了,你不要也罢。”
上官同叹一声,手心闪着一道白光,将一柄小剑递给折喻,苦笑道:“我这一生,只做过一件错事,所以万象宗主的名声到底还存着一些。”
“师妹,当年师尊设局毁你极致纯粹的剑道,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
上官同低眸不语,没再说如果他知道会如何,只是将小剑放在折喻手上,声音低低:“以后,你来做万象道宗的宗主。”
“你先不要拒绝。”上官同看明憬一眼,眸底含着一丝歉意:“万象剑虽然不是杀敌的剑,但是宗主的象征之物。”
“有此物在,师尊陨落后,你执此,能炼化万象令。这样,师妹也不愿意当宗主吗?”
上官同含着笑,看折喻面上神情一变,知道她已经开始动摇。
炼化万象令,镇压九幽狱妖鬼,算是帮到明憬吗?
折喻看看远处拿血鞭抽得宇文筝痛苦惨叫的慕容炽,忍不住回眸看向明憬,黑衣女子低垂着眉眼,看不出心里的想法。
折喻终于出声,声音清冷如昔,但举手投足间那股肃杀森冷的杀意再无掩藏:“但我的无情道不再,我的剑道,现在只为杀戮,万象道宗会容许这样的人成为宗主吗?”
“只要是折喻,无论什么模样,道宗弟子都不会不认你、不会不服你。”上官同眸里藏着几分痛心,痛心自家师妹的不自信。
万象道宗曾经的小道尊,风采比道尊更盛。
在明憬成名之前,那么多弟子要拜入万象道宗,只是因为折喻,所以怎么会不允许她当宗主呢?
“师妹可知万象二字到底为何意?”上官同喘气得越发艰难,却忍着灵气逆流的痛苦低低开口,既是在对折喻讲,也似跟明憬说:
“万象道宗、包罗万象,世上大道无数,谁能说你的道就一定是错的?就算是错的,只要走到尽头,只要足够强大,又有什么关系?”
“万象道宗的弟子,天地万千道都行得,从无会行差踏错的道。只要初心在,无惧迷雾。”
“杀戮剑道,杀妖鬼、邪修、恶灵,有什么不好呢?”
说完这些话,上官同看向四周,声音响彻天地:“万象道宗第一百任宗主上官同身陨后,传宗主位于折喻,授万象剑。”
“道宗弟子、圣地同道皆在,上官同向天地昭告:此刻开始,折喻为万象道宗第一百零一任宗主。”
天地有瞬间的沉寂,上官同将万象小剑交到折喻手上,知道自己是利用折喻对明憬的感情,但到底不负道宗,闭眸陨落。
万象道宗的弟子低着头,情绪复杂到极致,最后都将目光望向云台上的青衣女子,不知是谁第一个出声,于是其他弟子也接着出声,凝成一句惊天动地的“弟子恭迎宗主继位”。
折喻拿着白玉般的万象小剑有些不知所措,情不自禁就去看明憬,黑衣女子正抬眸,似是看过来,折喻的心颤抖不已。
她刚要说些什么,就见明憬的眸光淡然如水,很快越过她看向她身后,那里慕容炽举鞭正抽打着宇文筝,明憬的眸里于是生出些笑意,温柔到不成样子。
这样的温柔,从前她为护明憬后背被妖兽抓伤时,年少的剑修也会丢开摘星剑,小心翼翼给她吹气、上药、输灵气。
折喻的心一酸,眸底生出泪光。
知道现在的明憬不会再心疼地替她擦掉眼泪,她眨眨眼,将泪隐下,手捏紧万象小剑,呼吸乱到喘气艰难。
慕容炽似乎是打够了,收起血鞭,低眸看下去。
宇文筝那身向来白得干净的道服已经染尽血迹,眸子里那点倨傲融成惊惧,哪里还有万象道尊的骄傲?
她连上官同都不如。
慕容炽冷笑一声,手心里升腾起一簇几乎将空气都烧穿的火红焰火。
明憬哪怕站得离慕容炽有一段距离,也清楚地感受到那股灼热感,令人生出窒息般的恐慌。
几乎是焰火出来的一瞬间,宇文筝眸子里那点惊惧的神色无限度放大,像是害怕到极致,伸手就要去扯慕容炽的衣角:
“慕儿,不要、不要拿红莲业火烧我,不要啊慕儿,你放过我吧,我是爱你的。”
明憬冷下眸光,勾指凝出一点修罗气,横空将宇文筝那只手折断,声音结冰:“不该碰的地方碰了、不该叫的称呼叫了、不该说的话说了,你会后悔的。”
慕容炽于是回眸看明憬一眼,在折喻晦涩的眸光注视里对明憬笑得魅惑勾魂,然后将那朵红莲业火放在宇文筝的伤口上。
九阶天地至灼之火很快烧进宇文筝的四肢百骸,女子凄惨的叫声回响在天地。
慕容炽垂眸想了一下,五指凝成爪,忽然纵身向前,在宇文筝眼眸收缩的剧烈恐惧里落爪。
白色道服心口处多出一点血色,一颗金黄金黄的剑心迫不及待跳了出来,宇文筝叫得几乎要疼死。
那是明憬的剑心,道心并非人的心脏,而是修士自修行开始凝出的修行之心,蕴含所有道境感悟,为道之根本。
红莲业火于是烧灼得愈烈,宇文筝很快连惨叫的声音都失去。
但慕容炽还没有停手,利爪继续往下,废修为、断经脉、碎灵骨……
最后红莲业火在宇文筝眉心处留下一个烙印,不偏不倚正如一朵莲花。
天地一片沉寂,所有修士都看向慕容炽。
碎骨取心,是为天地大忌,邪修都不敢做,但慕容炽现在这样做了,没有一个修士会说些什么。
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道义虽不容,但情理容,所以不算做错。
云台大能如云,无一人认为不妥。
甚至山海门门主看着宇文筝凄惨到不行的模样,从怀里摸出一坛酒,边喝边点头,恍如在欣赏一场好戏。
宇文筝身下那片地已经成为一片小血泊,她躺在血泊里仰面看天,不甘心到极致,却一丝力气都没有,正经历着慕容炽和明憬曾经经历过的绝望。
做完这些,慕容炽以灵气包裹着那颗剑心,一步一步走到明憬面前,声音温柔:“明憬,你的剑心,我给你拿回来了。”
明憬不回话,只是以手握起慕容炽的手,认真将上面血迹擦拭干净。
然后再拿出一块帕子,将慕容炽的脸、衣衫、身体上每一点血迹都擦掉,才开口道:“不用拿回来,明憬的心早属于炽炽。”
慕容炽说的是剑心,明憬回的只是心。
慕容炽的脸有些红,看一眼身边惨白着脸的折喻,虽然知道不应该,但还是控制不住心底情绪轻快,含笑问:“那这颗剑心怎么办?”
剑心该怎么办?
明憬垂眸,明明什么话都没说,但慕容炽忽然觉得她很难过,自眉眼里都溢散出一股破碎感。
身体反应动作快过理智思考,她将明憬紧紧抱住,声音轻柔,没有说话,只是就这样抱着明憬。
折喻刚伸出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眼前两人深情相拥,哪里还需要她呢?
她自嘲一笑,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才能不哭出来,转身步下云台,就此离开明憬的世界。
许久后,明憬轻笑一声,缓缓松开慕容炽,声音低低:“炽炽,我没事的。”
她看向那颗剑心,迎着藏剑阁阁主等许多圣地弟子和修士的眼神,手一挥,金黄色的剑心跳跃几下,最后消散在空气里,不复存在。
“得自天地感悟所凝出,就归还于天地。”明憬低低解释一声,收回目光。
远处的孔知亿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很难受,欲言又止,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就在这时,一声惨叫再度响起,明憬抬眸看去,正见祁云雪以剑尖挑断柳茯苓周身经脉,将慕容炽对宇文筝做过的事再重复一遍。
剑再落下时,剑尖多出一股灼热气息,是属于界主府的红莲业火。
祁云雪手握四海剑的一道剑意,声音沉冽:“柳茯苓已败,自现在开始,祁云雪脱离祁氏一族,为人界界主,掌四海剑。”
“人界界卫何在?”
云台下的人界界卫沉默一瞬,皆低下头颅回道:“属下在。”
祁云雪笑得云淡风轻,声音含着命令的意味,坚定到不容置疑:“将柳茯苓押入人界刑狱,以三千剑气封禁,红莲业火日夜灼烧,百年后,本界主会亲手取她性命。”
百年时间。
百年前的明憬还是剑修,这个时间显然很耐人寻味,但没有谁会为柳茯苓说话。
界卫低低应下,上了云台后将柳茯苓拖走,女子的头磕到阶梯,满头鲜血,但界卫谁都没理会。
祁云雪看着那些界卫,眼神幽幽,眸底有寒光闪过,接着抬眸对上明憬含着几分情绪的眸,缓缓笑开,心底情绪雀跃。
许久后,明憬再回眸去看宇文筝,女子道服破碎焦黑,睁着一双恐惧到极致的眸,僵硬地在原地失去气息,正是惨死当场。
宇文筝死了,但那又怎样呢?
慕容炽再不是红衣小玄主,她也再不会修剑道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