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席地而坐。

    水泥地,色浓,硬朗,上面有一滩滩水溶痕迹,隔着丝绒裙,我将腿盘起,抬头望他。

    “你想我为你做什么?”

    萧欠高坐在榻,把方翠衡推开,光影错落间,他将手搭在自己小腹上:“我很不舒服。”

    “罗缚。”

    “我很难受。”

    他很轻地念着我的名,整个人藏在角落间的阴影里。方翠衡坐在一旁,脸色沉得惊人;一身的红红绿绿,在昏光下显得人越发阴阴诡诡。我看着他将手指嵌入木床边,任由木屑扎入指缝里,可另一只手却摆在萧欠身后,不敢进也不肯退。

    萧欠面前的方翠衡,连爱恨都不敢说,只敢睁着一双眼瞪向我。我回眸凝视他,看了他许久,久到连萧欠都转向他。

    那双眼浓得溺人,一睁一闭间,将大把哀伤藏下;然后耷着肩膀,没有再多一句嘴。

    我终于从地上起身,朝他们点了点头:“我晚些派人送你去医院。”

    “明天要参加葬礼。客人与场地都已经选好了,今晚老三会让人来照顾你。”

    “如果明天你身体不行,我会对外宣布你悲伤过度在医院休养,然后等明天客人与你父亲告别后送他去火葬场。”

    “这个安排,你觉得可以吗?”

    这些一个两个的人总是被情绪左右;仿佛因为他们受尽苦难,所以恨也是对的,怨也是对的,丧沮也是对的。

    方翠衡得不到萧欠,所以怨我将他捆在身旁。萧欠恨我没有与他站在一起,叫嚷着要与我离婚。这些人总喜欢意气用事,怎么着都能给自己找个道理卸掉包袱逃避。

    那么谁来解决问题呢?

    总有一个人不得不去解决问题。

    他们突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得仿佛早已死去;连一点呼吸声都没有,就像两具蜡人搀扶依偎在一起,皮白得发青。

    他们一同看着我。

    蝴蝶的目光突然变得太哀伤,将丝绒毯子扯下放到床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方翠衡几乎抑制不住地将他搂入怀里,破天荒头一次,萧欠没有再推开他,只是任由他环着。

    情愫,在无声息中纠缠。暗间内人凑得太近,肉腥味涌动在其中,杂着花香体香,分不清谁爱谁恨。我站在他们之上俯视,他们的皮肉隔着层薄衫黏在一起,蝴蝶仅仅只是没推开他,便已给足了理由让他为之搏命。

    “罗缚,”方翠衡终于出声,眼中对我却只有坦荡的恨,“有没有人教过你——”

    “做人不能这么残忍。”

    一声声质问有如春雷,他迫切地替萧欠找回尊严——哪怕口不择言。眼波流转间,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话柄,于是突然狂讽讥笑,笑得花枝乱颤,连腰都瘫得直不起。

    “也是——你们罗家人能教出什么好东西呢?”

    踩在我的逆鳞之上,他终于在生命中头一次,靠近了萧欠。

    “罗家人就是个笑话!”

    我给了他一巴掌。

    他仍想笑,我扯着他刺起的头发,将他的脸按在床板上。那些腥的腻的东西黏在他的脸,他从腹腔中大声喘气,如同宣告自己来之不易的胜利。我按住他,转向萧欠,笑着问了句:“高兴吗?”

    “有人替你出头了。”

    “你这么喜欢玩,以后不要玩这些不三不四的人。”

    “我帮你物色好了一些人。以后你搬到顶楼。”

    “那些人啊——”

    我将目光投向方翠衡,提起他的头发,凑在他耳边低语:“没这么脏。”

    萧欠愣了一会,没有回我,却指了指他的腰窝:“你用膝盖跪在这里,他就不能动了。”

    “他力气大,你按不住他的。”

    蝴蝶过来,将一边膝盖跪在方翠衡腰窝,然后将他两只手反扣在住:“你看,这样他就动不了了。”

    “仙儿,打架是有技巧的。”

    “你不要打架,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蝴蝶一只手抓着方翠衡,摊开他的掌心,抽起一根指头:“你看,假如你被他扣住,尽量掰他手指。用力往后折断。”

    “或者你看,”他的手顺着来到方翠衡下身,“动这里。”

    “疼。”

    我抽回手,松开方翠衡,站直看着他。

    人倒在床上,抹胸裙被扯下大半,蝴蝶将他摁在床上,他摊开手,如耶稣受刑,被钉在十字架上。

    我将他身后的链子拉下,把衣裙往上提,直到整正,盖过胸膛。他背上有些斑斑紫紫的痕迹,骨架宽大,不似少年的身体。

    许久之后,我替他扣上裙子。

    “我喜欢你的裙子。”我将手覆在他裙边的鱼骨上,“我喜欢这样的骨。”

    “它将人竖起来了。”

    有那么一瞬,他整个人像是恍惚静下,只剩胸腔连着背的起伏。

    时高,时低。

    “我有我的逆鳞。我的家族再不堪,也绝不允许你践踏。”

    “我听说过你和萧欠的故事。”

    “我知道你爱他。”

    往后走,站在房间正中,我将脖子高高扬起,闭上眼;一呼一吸间,我的肋骨往上抬起又落下。

    “抱歉。”

    “我没有尊重你爱的人。”

    “我没有在意,他的情绪。”

    萧欠在暗处,从方翠衡身上起来,一只脚垂在地上。躁动过后,他关节处起了一层热腾的红,他低头将脚底摩挲于地,最后索性整个人拖着身体坐在地上。脊背单薄,蝴蝶骨扣在床侧,他倏地朝我一笑:“你觉得他爱我吗?罗缚。”

    “可为什么我觉得——”

    “他们都是疯子。”

    湿寒气渗入我的骨,病弱中的少年,撑起一张灰白的皮。

    蝴蝶不再言语,只是伸手将丝绒毯扯下,铺在身上小心折好,折成一块四四方方的形,然后两只手举起,伸向我:“对不起。”

    “我弄脏了你的东西。”

    我忽然想起来许多。

    我想起萧衍在生时,最后一次带我来见他。那天他一个人藏在暗间,被打也没喊疼,望见我时笑着问了句:“你也想来找我玩?”

    在那个同样狭隘腥臭的暗间,他说,那边有窗。

    我没有接过毯子,只身往远方走。

    不再回头。

    我在路上打了电话给罗兰。他不认识方翠衡。

    “表姐,我替舅舅清理过一些人。”罗兰温声细语,柔柔叹笑着,“看来他们拿足了封口费,还是学不会怎么做人。”

    我没再说话,一个人回去半山。

    后来有人将萧欠带去葬礼,我没有再见他。

    我在半山闭门谢客了一段日子。直到有天。

    有天我路过一座绿房子;墙皮是一片盲白的雾,隔间着豆绿,窗台晾着绿鞋底。长街内住满旧人,有些年老,有些年少。

    我有些日子没有想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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