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有些暗,窗帘拉着,我应该是醒了,可脑子却像和了一团糨糊,迷迷怔怔,妈妈似乎来过,叫吃早饭,或者午饭,模模糊糊的印象,记不清楚。
还是困,困得不行,合上眼,又回到那个黑漆漆的世界。
“你后悔吗,后悔吗,后悔·····”
身子缩了缩,忍着战栗,它又来了,每天都要如此,一遍遍,无休无止地问我。
哆哆嗦嗦地扯开眼帘,人好像忽然晃了神,周围似夜非夜的,一时竟有些辨不清,这是哪里?
床边是个琴架,上面放着一把琵琶,挨着它有张木桌子,摆着壶,茶杯,还有一堆大大小小,四方长条的盒子。有些已经打开包装,花花绿绿的颜色,都是药,中药、西药,摊得七零八落。
哦,自己还能在哪儿,难道是“海聆湾”么?嗤笑了笑,眼角却呼得一股子酸,顺着嗓子就捅到胸口。我立马死死按住胸,紧着粗喘了几口气,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压下去。
松开手,身上已经浸了一层冷汗。
没有再动弹,力气都被耗光了,也不想睡,怕那个声音,两只眼睛只好瞪着,空洞洞地望着屋顶。
-
门缓缓推开,妈妈悄声进了屋,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有光也跟着漫进来,她借着光,细细瞧了会儿。
“脸色不太好。”她低声说,探手摸了摸额头。
“是不是得吃药了?”
“饭还没吃呢。”
“哦。”
“起来吧,饿不饿都得吃点。光吃药,胃就坏了。”
我扭过头,把被子又往上拽了拽。
“塘塘,不是答应过妈妈么?”
我盯着灰蒙蒙的窗帘,嘴角干动了几回,又合上。
“这些天都没出屋,吃完饭,去院子走走,今天阳光好,也不冷。”
“不去了。”
“动动对恢复有好处。这次新换了药方,很对症,不要光想着医院大夫的话,凡事都会有转机。”
手不知不觉就落在肚子,它摸上去都有点冰手,已经灌进去那么多药,如果真的管用,喝多少也情愿。可被划破了的纸,怎么可能补好呢?
唰啦,窗帘扯开一道大缝。
忙不迭又遮住头,光很足,好像是迫不及待要穿过裂口,照亮昏沉的屋子。
“你看,天气多好,起来吧,就当陪陪我。”
我眯着眼,望过去。她头发挽了个髻,鬓角也不留碎发,衣服利落,又让人觉得舒服,也只有在小叔离开,还有那段日子,才能看到另一个样子的她,就像现在的自己。
床铺陷进一些,她挨着枕头坐下,捋着乱乱的发丝,“做了你爱吃的芋头,还有桂花糕。一会儿再梳梳头,编个鱼尾辫子吧,你不是最喜欢么。”
我往墙角挪了挪,她却弯了背,脸贴住我的头,轻轻地说:“好闺女,听妈妈的话。”
她的脸颊很温暖,热乎乎地笼着人。渐渐的,自己竟有了些感觉,之前那股子汗已经浸透内衣,冰凉地扒着皮肤,真是让人冷,侧过身,我便搂住她,喉咙有些紧,不由就哽咽了两声。
“好了,一切都会好的,有妈妈呢。”说着,她又轻柔地拍着被子,一下,一下,就像小时候,哼着摇篮曲,或是讲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再拍着直到我睡着。
“找人聊聊天,总比这么闷着好。上午言礼又来了,说下午还要过来,瞧那样子,已经急地不行,就见见吧,也能说上个话。”
迟疑片刻,我点了点头,可忽然想起那个,赶紧又摇摇头。
“别担心,他不知道你手术的事。”
哦,对的,我怎么又犯糊涂。这世上,除了妈妈和自己,除了那几个医生护士,还能有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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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还是起了床,洗漱。妈妈盛了一碗温乎乎的小米粥,菜摆了一桌子,也都重新热好。吃不下去,但她就守在一旁,眼巴巴地瞧着,只好拿起筷子,一口一口把菜送进嘴里,然后像喝药似的,把粥也喝完。
吃过饭,妈妈又给梳头。
镜子里的人,似乎有些不认识了。以往从学校回家,次日早起,她会帮着把头发编好,妈妈手巧,不论什么样子,只要看看图片,便可以弄得八九不离十。那个时候的镜中人,像是烟花三月,和她的年龄一样,都是朦胧,美好的。
但现在,我撇开眼,不愿意再看。不多会儿,密长微卷的发丝已经服帖地垂在身后,发尾还束上了绛紫色的绦带。
妈妈又张罗着去院子,可还没走出门,腿就有点犯软,于是便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妈妈忙着倒了杯红糖水,盯着我喝完,然后去了厨房,赶着熬药。
厨房门开着,隔一会儿她就探出头,瞧来一眼。中药味顺着门洞渐渐散开,没多大功夫飘的满屋子都是,除此之外,便是悄无声息。
太静了,就像门外的院子,日头下,没了花和叶子的树枝,一动也不动。
鬼使神差地我就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正是财经新闻,女主播字正腔圆,画面也一会儿换一下,说什么,也不太知道,但好在有了点动静。
屏幕忽然一闪,定格住一个人,远景渐渐推近,转眼间,偌大的电视屏上,除了辉煌的背景,便只有那个人,而他正目视前方,视线似乎穿过冷冰冰的大屏,一下子就打在人身上。
我霎时僵住,眼睛似是被铁钩子钩住,又疼,却移不开目光,而手却不受控似地发抖,一阵紧过一阵,彷佛都要晃得牙齿跟着打颤。
播音员的声音字字不落,全钻进耳朵,“万众瞩目的亚洲博冠论坛如期在上海举行,与会嘉宾云集了国内外,政、企、学、研各领域风云人物。今天,星河集团董事长商齐陈发表题为《数字经济下的全球发展》主题演讲······”
画面中,那个人的头发短了些,黑色西服,领带,胸口边的衣袋还露着黑色手帕的一角。
手帕,记忆猛地被撞开一个窟窿,在最深最黑暗的那个角落,也有方帕子。它曾为我抹去过泪水,也曾蒙住双眸,上面落满了深深浅浅的吻。
不知是着了魔,还是那钩子厉害,人竟晃悠悠地站起身,想再走近些,想看清楚一点。
可刚迈出脚,紧跟着就是钻心的疼,脚趾头结结实实戳上茶几腿,咣当,我又坐下。
这是在干什么,那种滋味还没尝够?慌慌张张就去寻遥控器,沙发,茶几,都没有,刚才随手撇哪了?胡乱又摸了半天,终于在靠背缝里掏出来,对着电视就是一通按,可对面还堂而皇之地播着他。
“当下,数字经济已经成为······”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点淡淡的金属质感,在那些亲密的日子,他便用这个声音,一遍遍唤我的名字,“塘塘,塘塘·····”然后又哄着人也一声声地回应他,不分白日,黑夜。
可现在,这声音怎么这么闹人,脑仁都跟着嗡嗡响,急不过,举着遥控器就往手上拍,狠打了几下,正想再试试,屋子突然安静。
抬起头,妈妈站在电视旁,一手端着药,电源线当啷着。
“喝药吧。”
-
缓缓靠住沙发,手也跟着松开,遥控器滚落一边。
妈妈递过药碗,黑浓浓的汤汁,一股子苦味,它一次比一次苦,只是再苦也医不好落下的病根。
但喝药已经不是为了自己,就像现在,怎么说也不能让她再担心。
憋着气一口喝光,妈妈赶紧又倒了杯水。
咕咚咕咚也喝了。
“慢一点,别呛着。”
“没事。”
“心里要有话,就和妈妈说,说出来就痛快了。”
我盯着手里的空杯子,摇摇头。
“唉。”她叹了口气,探身拿走水杯,放上茶几,然后又挨着坐下。她瞅着我,等了会儿,“有件事,一直拿不准,最近查了监控,应该是没猜错。”
“什么事?”我问。
“槲叶堂门口有辆车,打咱们从医院回来,它就停在那。我出门买菜的时候,有人跟着,就是那车里的人。”
“哦?”我一愣,“知道是谁吗?”
“不认识。”
“那怎么——”
“塘塘,会不会是他?”
我呆住,脑子挟着呼吸,一时都成了空白,直憋到大喘了几口。
怎么可能?从“无色”的天台分别后,他就消失了,小叔走,他没有来,我差点死掉,他也没来,他的意思还不够明确,所以如今,这些怎么可能与他有关?
可我却莫名的没了力气,人慢慢缩成一团,曲着腿堪堪撑住身子,头耷拉在膝盖上,然后说:
“不会的,还是报警吧。”
“塘塘,这么大的事,他本应该负责任,你不让说,咱们可以不说。但如果真的是他,不论什么目的,是到讲清楚的时候了。”
“妈妈——”
“你不要怕,咱们家再没人,只要我在,绝不会让你受委屈。”她的目光坚定,可里面却渐渐有了水迹。
多少年,眼见的她的哭,都没有这几个月多。
小叔离去的前前后后;还有那个小生命匆匆离开,我不吃不喝的日子,她便是这样,流下的泪彷佛都能把她淹没。
想抱抱她,像她哄我一样,也给她个安慰,可自己像被什么咒住似的,憋了半天,只是说:“这都是我的选择,谁也不怪。以后别再提那个人了,给我点时间,会好的。”
“塘塘——”
“困了,我想睡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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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下腿,手撑着沙发站起来,身子有点不稳,妈妈要扶,我没让,路是自己选的,咬着牙也得自己走下去。脚像踩着棉花,终于挪进屋,关上门,跌跌撞撞几步,一头扎进被子里。
“睡吧,睡吧,睡着就没事了。”
这个方法很好,虽然每次都会一个接一个的梦,但它们是另一个世界。即便有噩梦,我也宁愿沉浸在无尽的梦魇中。
但这个方法又有一个不好,那个声音又来了。
“你后悔吗,后悔吗,后悔·····”
每次,我都不敢回应,硬挺过去。可此刻,我却想喊出声,用最大的力气叫喊:“我真的后悔,该死的后悔!”
我后悔那天没有冲进大雨中,拼命把点芳拉回来;
我后悔没有从一开始就选择坦白,商齐陈,我,和她;
我后悔自己太愚蠢,不早一些察觉,点芳对我那不同寻常的感情。
如果后悔还有用,一切会不会就不是这样?
回答我呀!梦里那个质问的声音。
可什么也没有,那个声音跑的无影无踪。屋子里,耳朵里突然死一样的安静,我又合上眼,颊边滑下泪,终于可以睡了。
于是,梦就跟着来了。
真是奇怪,好像又回到去年,那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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