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油鸡、干锅花菜、怡香百叶、荷叶饭······
原木折叠餐桌上摆满了佳肴,这些都出自大众点评必吃榜,“文笔山庄”,点芳刚刚带回来。
桌上还放着瓶黄油纸包着的贵州茅台。
“喝两杯吧。”她撕开包装纸,露出古朴的黄瓷瓶。
我俩有时会小酌几杯,点芳是天生的好酒量,且她那书柜里都是藏品,这三年,经其一手栽培,我也练出点本事。
“行。”我淡淡一笑。
她很高兴,眼里都是甜甜的笑意。
笑着笑着,突然就走过来,双手环住我,“塘塘,你怎么这么好?”
瞧着她,我轻声说:“因为你好。”
这一下午睡得昏天黑地,点芳回来也没察觉,她先把我从被窝捞出来,又沏了杯醒神的蜂蜜柠檬水,然后一个人摆好了一桌子。
她总是这样,把人照顾的无微不至。
我抬了点头,她个子略高,如此才能看仔细,她的眼窝有些深,衬得眸子很美,而此时,里面有个小小的自己,映得真真切切。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么?”她手顺着腰身抚上背,轻捋着。
点芳是刚入校时,低头不见,抬头一面碰到的妙人。
当时,我正急着找宿管阿姨,而她恰好背对着我,细条条地站在宿管部门口。
“有人麽?”我疾声问。
估计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到,她猛地回头,瀑布般的长发扑面而来,伴着栀子花的味道,漫的哪儿都是······
就像现在,离得很近,她身上依旧是淡淡的栀子花香,“怎么能忘呢。”我说。
“你那会儿可真着急,还以为多冒失的人,没想却是个软糯的声,等再一看,竟然是你——塘塘,我的塘塘。”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那名字唤的,犹如喃喃自语。
我一顿,平日里她就是萝卜就咸菜,一水的嘎巴脆,此时,怎么有点小女子悲秋的意思?
打早晨上课,她就不太对劲,一个电话,人又消失一下午,我越想越不放心:“芳,有心事?”
她盯着我,没出声。
“不是说好了,有事要一起分担。”
沉默片晌,她撇开眼:“我也想,但还不是时候。”
她看上去有些犹豫,犹豫中又夹杂着为难,我脑子不由一转,立时想起前阵子她和她妈电话吵架,那激烈的,人闪到卫生间都十足的震撼到,难道还是那事?
“家里又逼你相亲?”一不小心,我就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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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盅接一盅,已经连干了七八个。
点芳这干酒人的劲头上来,我是止不住。
真是后悔刚才没三思,估计说到了点上,她很尴尬,很无语,又舍不得甩我几句,于是就跟自己较劲。
不过话说回来,感情这事确实如狼似虎,她不愿意相亲,要是换成我······
呃,人立马抖了一抖。
我提起分酒器,琥珀色的浆液斟满缠枝莲花白瓷酒盅,劝是下不了口,那就陪着吧。
一饮而下,这热辣辣的感觉,够劲道。
又满上,还是一口干,“嘶——”我咂了咂嘴。
正想再接着,点芳一手夺过分酒器,“你倒是慢点。”
“没事,我这酒量你还不放心。”
“瞧瞧,说大话是第一步。”她有点无奈。
“那第二步呢?”我疑惑的问。
“就该跟我笑了。”
那个······记得有次卧谈,聊得太投趣,她直接跳下床,翻出瓶老酒,说有美人自然要有美酒,于是我俩敞开窗户,举杯邀明月,后来不才某人晕乎乎,一直笑进被窝······
我不动声色地拿起筷子,吃了口菜。
“我没事,你别担心。”她说。
的确,这种事,如果自己不找心宽,旁人劝作用不大。
但悲催的是,我却连聊胜于无的1234也说不出,除了陪几杯,只会干瞪眼。
她托着下巴,寻思了会儿,“要不弹个曲子?”
我一听,不禁拍了下大腿,这个绝对可以,音乐能解忧,说不准听过小曲儿,她就舒心了呢。
从琴盒取出“紫玉”,这面琵琶是小叔送的,通体紫檀木精雕而成,头如流云,背阔舒雅,绑好拨片,又调了调音,“想听什么?”
“《十面埋伏》吧。”
她还是更喜欢硬朗的曲子,起手运指,琵琶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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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面埋伏》说的是楚汉战争垓下决战的事,汉军用十面埋伏阵大败楚军,项羽自刎于乌江,整曲气势宏博,荡气回肠。
我其实不怎么擅长这类曲子,教习的老师说这是性情使然,文曲弹得意味深浓,武曲却总少了些决绝的气势。
的确是,我没有生就那样的心,但点芳不同,但凡她想的势必要做到,那股子劲头和曲子的气魄倒有几分像。
列营、吹打······九里山大战、项王败阵、乌江自刎······
一段刚落一段又起,彷佛万千浪涛,一波长着一波前行。
不过曲终有散的时候,拨片轻扫,落下最后一个音。
屋中瞬时一片沉寂。
点芳耷拉着脑袋,而我,心里头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原想弹个曲舒缓下心情,貌似跑偏了。
“你说项羽是不是不听范增的劝,所以败了?”可能好阵子没说话,她的尾音带着丝沙哑。
“范增是他亚父,又是谋士,如果真听劝,兴许没汉朝啥事了。”
“长辈的话真那么重要?”她抬起头,“塘塘,阿姨说的你一定听嘛?
我一顿,登时想起昨晚的事,而点芳正盯着,似乎很想知道答案。
“也不会。”
“哦?”她有些意外,“哪方面?”
家里的事她知道些,“回老宅。”我说。
“什么!阿姨要带你回去?”
“嗯。”
“小叔也同意啦?”
就是他提的,我心想。
“这都多少年没去过,那头······”她紧眨眨眼。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呀,都隔了多少年,那边,难道会变成另一个那边?
拿起酒盅,仰头喝个底掉,一股热流滚到胸口,灼着人。
思绪彷佛也被唤起,它牵引着自己,穿过一重重迷障,来到那个——
最不愿回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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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那年,春末。
小叔接我回无锡老宅,因为奶奶说很想见一面。妈妈仔细把我打扮一番,可还是不放心,一直送到车站门口。
“塘塘,要听小叔的话,向爷爷奶奶还有其他长辈问好,有礼貌,不能调皮。”
“您都讲了好多次,记住了,放心吧。”
妈妈又看向小叔,她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暖阳里,她的脸散着莹莹的光,吹来一阵风,有发丝掠过耳畔,我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她是天上的仙子么?
小叔也不知怎么了,他就站着,看着,一动也不动。
火车忽悠悠把我们送回老宅,迈过一道道门坎,终于看到他们。
可只有奶奶肯理我,她哭了,我就给她抹泪,旁边的爷爷始终板着脸,甚至都不往这边多看看。
后来我被带去二爷爷家,那里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虽然不怎么热络,但还算情面周全。
晚上小叔有事,让我在书房等,屋子里灯光明亮,书桌上是他写的医案,沙发也有他随手放的衣服,可就是觉得发慌。
我悄悄打开房门,走廊里有说话声,恍惚是小叔,于是便去寻他,可没走多远,人竟傻在原地。
“那女人这辈子也别想再进方家大门!你也死了那条心,她的孩子,我不会认,明天一早你就把她带走。”
“爸,塘塘也是我大哥的孩子,虎毒还不食子,您怎么能这样对她?”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要不是那女人不守妇道勾引你,你还非和她纠缠不清,我们方家怎么会落成众人的笑柄!当年她硬把孩子带走,干嘛又让回来,这是想打什么如意算盘?”
“那会儿塘塘还小,她不能没了爸爸再失去妈妈,我和枳月绝不是您说的那样,大哥的信您也看过······”
“你别再提什么信,我告诉你,方躇,即使信是真的,我也绝不同意,她想改嫁谁都行,但绝对不能是你!”
声音渐渐模糊,我真的成了傻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惶惶不知所措。
也不知小叔什么时候来的,估计是被我的样子吓到,他不停喊着名字,那声音都微微发抖。
我终于明白些,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哇哇大哭。
也许是动静太大,见了一面的奶奶也来了,她搂着哭成一团的我,“塘塘,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和你爸一样,可惜咱们缘分浅,但奶奶会想着你,哎,这都是命呀,你可要平平安安一辈子······”
她也哭了。
我们好像哭了很久,后来小叔连夜开车送我回家。
高速公路车灯忽明忽暗,哭得已经精疲力尽的我却怎么也不肯睡,昏昏沉沉不晓得过了多久,终于回到一个熟悉的怀抱,这才安心。
自那以后的好一段时间,心中的疑问像小怪兽一样奔涌欲出,可都忍在了心里,那些话对自己如同一把刀,小叔也一定不会告诉妈妈,所以我又怎么能让她知道。
但她还是有所察觉,有一天,她带我去了归山寺。
礼拜诸佛菩萨,然后登佛塔,在佛塔钟楼层梵音阁,我们敲响了祈福钟,老和尚说大钟下安坐的是地藏王菩萨,众生的苦,听到钟声就能蒙菩萨的慈力得解脱。
我许了两个心愿。
后来妈妈带我走下佛塔,而她的故事也终于说给我听。
“方家世代行医,到你爸爸这辈是第九代,这么多年方家的三七都在文山肖家采买,所以小时候我就认识你爸爸和小叔,无忧无虑的日子就那么几年,现在想想,应该加倍珍惜才对。”她叹着说。
“你爸爸的病是从胎里带的,心脏毛病,结婚时,你姥姥姥爷都不同意,那会儿他身体已经不大好,但我总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兴许老天爷会眷顾一点,他能再多撑些时间······后来有了你,他一直盼着你出生,可惜,最后还是没等到······”
妈妈止住步,她的眼睛已经湿润,“其实爷爷奶奶对我不错,只是有些事才变成这样子,你不要怪他们。”
“妈妈,不要说了,我都明白。”回忆就是再一次经历,我不想见她难过。
她擦擦眼睛:“塘塘,没有过不去的坎,咱们继续走。”然后又拉上我的手。
“你两岁多,我带你从老宅搬出来,娘家也不好回去,小叔就帮着在这找了住处,这些年也多亏他,所以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住这份恩情,要回报。”
此时已经走到一层的“大佛殿”,四尊大佛巍然屹立,殿顶有一长幅景泰蓝观音三十二应身壁画,妈妈又跪下,双手合十,我也跟着跪在一旁。
出大殿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明堂堂的光芒耀着周身,塔顶又传来钟声,浑厚绵长,妈妈郑重地看着我,“过去是发生了一些事,但从始至终,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爸爸的事,小叔也没有,不论你听到什么,要相信妈妈。”
我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却又陷入另一个不解之地。
真情做不了假,自有记忆开始,小叔与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他俨然已经是这个家不可缺少的人,可现在呢,他们是怎么想,有什么打算?要是都觉得合适,为什么不在一起,生生蹉跎岁月?老宅的人为什么要拼命反对,而他们的阻挡,真是那么重要?
没有人帮我解答,生命的花火只有在燃放自己的岁月中才能慢慢找到答案。
后来妈妈好几次关起门和小叔打电话,虽然听不见说什么,但每次出来她眼睛都红红的,而又是等了好久,才再见到小叔。
自那以后,谁也没再提起过回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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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就是一刹那的事,而这十三年过的,好像也是一转眼。
我抬起头,揉了揉眼睛,“是呀,我也不相信,所以没同意。”
点芳噌得站起身,两步跨过来,“没事没事,都过去了,咱们就是不回去,哎,瞧我这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芳,你说项羽是不是很可怜?”
“啊,”她一愣,犹豫片刻,“嗯,那么大一个英雄,最后还是败了,爱人也没了。”
“所以即使再努力,也可能得不到想要的吗?”我问。
“也许吧。”
“真的?”
她漂亮的眸子闪了闪,神色突然变得有些不同,疾声便说:“刚才讲的不对,塘塘,只要真心付出,一定会达成所愿,不要去管别人的想法。”
“真的?”
“对,相信我。”
我不由点点头,“你说的,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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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的夜色很美,琵琶余韵也彷佛绕梁不去,我俩推杯换盏,海量的点芳最后也有点晃悠,她先扶我上床,又温湿毛巾,为我擦过。
我终于昏昏睡去,但迷迷糊糊好像又没睡踏实。
半梦半醒中,脸颊似是被亲了亲,然后有个声音:“塘塘,我的真心,你什么时候能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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