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南风道:“如今讨虏将军广选贤才,阁下既有如此身手,何不去寻一场富贵呢?”
张宾傲慢道:“马讨虏自己也不过是鹰犬而已,更何况跟随其去的所谓勇士呢?”
说实话,自己目前只是个空头太子妃,就有人来投奔,按说该开心的。然而张宾这人是要把自己当傻子糊弄吗?贾南风看了白雪一眼,白雪就上前道:“奴婢僭越,请与张郎君语。”
贾南风说:“可!”
白雪面向张宾,粉面寒霜,问道:“阁下自以为六百石为小官,然而我贾府国之宰辅,旁支子弟也不过以六百石起身,我们小娘子外家是太原郭氏,系出名门,世代公侯,其子侄也不过六百石起家。我朝历来是世卿世禄,敢问阁下系出何等名门,以至于不能瞧不上六百石之官。”
虽然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白雪还是贾南风的贴身婢女,但是法律上张宾是个平民,地位是高于白雪的,贾南风道:“不得无礼。”
张宾本来被一个奴婢责问是有些羞愧的,然而白雪实在貌美的是他生平未见,再者,他四处碰壁,费尽心机才能在贵人面前露面,怎能因此赌一时之气呢?于是道:“殿下纡尊降贵,肯与草民讲话,是草民的福气。殿下的婢女代殿下有问,草民怎能不回答呢?其实即使是六百石,草民也是妄想。世家大族的子弟虽然六百石起身,然而不过几年,家族照应,早已不断升迁,官居要津或者清贵了。小民即使得到一纸荐书,然而本身没有护佑,当地土豪横行,终生沉沦六百石都是好的,只怕哪里得罪了贵人,就丢官去职了。在那等小地方,小民即使有美玉之才,又如何发挥呢?”
白雪道:“所以你认为自己是美玉之才,只是被家庭出身埋没。琅玡王公讳祥,只是个普通的地方豪强,凭借孝顺的名声受到举荐,最终担任宰辅。如今的讨虏将军马,真正的出身庶民,然而却凭借忠义的名声位列朝班。既然没有一个好的爹娘祖先,那奴婢请问,足下可有哪种出名的德行,你只管说,咱们郭家自然可以宣扬出来,让你也获得征辟举荐。”
王祥就是那个卧冰求鲤的没妈娃,不仅靠着孝顺一路官运亨通,还成为二十四孝之一,流芳千古,是“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玡王氏的仕途奠基者,如今的吏部尚书王戎就是他的侄子兼政治继承人。此时的王氏虽然被上等社会当作土鳖,不太受真正豪门的重视,但琅玡王也是天下地方豪强努力的榜样。
至于马隆更厉害了,他只是普通的地方富户而已,不过有次他们郡有个世家大族出身的令狐愚谋反了,被开棺曝尸,没有人敢给他收尸。他就故意冒充自己是那个令狐愚的手下,冒着生命危险给令狐愚收尸,卖房子卖地安葬了令狐愚,像亲儿子一样在旁边建茅庐守孝三年。他还收买了不少当地游侠儿,让他们四处宣扬马隆是多么忠臣节义的人。
令狐愚谋反,他的本家和姻亲又没有遭到牵连,照样富贵无边。所以他们家怎么能看着给自家嫡子收尸的忠臣在下流社会沉浮?那不是让别人指着自己的脊梁骨吗?于是他们就给了马隆一个出身,让他到京城来。然而这么有心计不受控制的人,令狐家才不会信任他呢,就用出身买断了马隆的恩义,也不许马隆利用自己令狐家门人的身份。其余世家大族也不屑于用它。所以马隆在京蹉跎十几年,才找到机会到凉州一展身手。
张宾道:“姑娘问的是。然而圣朝以名声取士,多少世家名门、土豪右族的子弟都沽名钓誉,哪里轮得到草民呢?草民也有继母,也认真经营孝顺的名声。小民自己挣了几万钱,都孝顺给父母,分给兄弟了。同乡的人有的说我傻,有的说我仁义。我还让人在府城宣扬我的孝敬父母、推财兄弟的德行。然而府城各种淡泊名利、孝顺父母、诚实守信等人的事迹宣扬的沸沸扬扬,我这个乡间小子哪里排得上号?最终获得举荐的是一个专在打雷夜去亲娘坟头哭泣的世家子,还有淡泊名利的第一豪族。如今举荐一下来,这两个人,一个也不怕亲娘雷雨天被吓了,一个也不淡泊名利了,立刻欢欢喜喜上京城。草民这样看了几年,知道这条路走不通,这才放弃的。草民的继母和父亲偏心的很,如今草民的既然能够在小娘子面前说几句话,那求小娘子不要以孝顺征辟小人,不然小人一辈子都要受制于父母。”
这就是说自己不但没有啥好名声,还有坏名声的意思了。
白雪又问:“郎君既然没有美好的名声,那么过人的才华呢?书法吧,奴婢看了下,不为过人。那么文的来说,请问足下是精通哪家的经书呢,还是如同‘洛阳纸贵’的左郎君那般工于诗赋、文采飞扬呢?”
如今的经书,并不是佛教的经书。佛教且待多少年才能登上大雅之堂呢。这里的经书,指的是儒家及其他各家的经典作品。精通经义,是进入仕途最基本的起点。这些都为世家大族垄断,也是世家大族以此为傲,排斥寒门的底气。张宾哪里有机会接触这些,更何况是要精通呢?然而他面上毫无羞愧之色,昂首挺胸道:“世上学问哪里是容易得得。草民只是在同族的族长大伯那里完整学到了一本《论语》,其余的学问,都是在外游历时学了三两句。左思的文章我也看了,文字游戏而已,写的再好,又如何。然而这种沉迷于故纸堆,徒然摆弄口舌之人,难道殿下身边缺吗?这种人有什么益处?”
白雪又问:“郎君既然不通经义,不善文学,那么武的来说,请问郎君是擅长兵法呢,还是有拔山打虎的勇力、百步穿杨的准头呢?虽然世人都轻看武艺,我家小娘子却不论文武,都以人才视之的。”
张宾这就有点不好意思了,道:“兵法小人略通一二,然而此番马讨虏将军此番定然取胜,并不需要小人。小人也只是跑得快点、跳得高点、擅长易容点而已,并不擅长武力和射箭。更何况跟着讨虏将军,无非是做炮灰,更何况哪里有什么前程。所以小人不曾去讨虏将军处参与勇士选拔。然而这样的勇士多如过江之鲫,小娘子哪里缺少这样的爪牙了。”
贾南风就笑了,跑得快、跳得高、擅长易容,这可不是什么好技能点,就不知道这张宾以前是做什么呢?
“如此说来,足下既没有家世,德行还有瑕疵,文无所成,武无所长,就这样褒贬天下贤人!须知我家小娘子贵为皇太子配偶,一举一动即为天下典范。如果小娘子提携一个非亲非贵,无德无才之人,天下人将如何看待小娘子!足下若是不能证明自己才德,要小娘子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你背书,背锅,是拿我们小娘子当三岁小儿糊弄吗?”白雪冷笑几声,回贾南风道:“此人轻狂无礼,望小娘子明察。”
“白雪,不得对张郎君如此无礼!”贾南风假意喝止了白雪,笑着对张宾道歉道:“我这婢女被我宠的厉害,所有口出无状了些,望足下见谅。足下虽然犹如此诚意,如今我也是无丝毫之权柄,我只能拜托父亲或者外祖父关照足下。足下可有其他要求?”
张宾被白雪问的心里直打鼓,又听到贾南风有谢客之意,连忙道:“小人有三句话说。第一句,大晋看起来锦绣河山,却已有亡国之相。第二句,殿下如今身份高贵,却危如积卵。第三句,只有杨家是可信之人。”
贾南风本来准备给他点钱、或者别的东西,打发了他的,听他这么说,倒是有几分难得,也是个寒门中有见识的了,就含笑道:“这三句话,世上有识之士都晓得,唯有足下敢在我面前说,还说的这般直白。可见足下忠诚有德。足下何以言此,不妨说说。”
“草民的求见,于殿下来说是仓促遇见。然而这位姐姐身为婢女却是如此见识不凡,可见殿下的得人之处。亦可见草民井底之蛙的可笑之处。草民就献丑了。”张宾本以为这几句金玉良言,足以证明自己是天下少有之贤士,没想到在贾南风眼里只落个普通“有识之士”的评语。不过转念一想贾南风的婢女的见识他也服了,“第一句,朝廷终究是要人交税服役来养活的。如今大晋的赋税徭役是魏朝的两倍,人口虽然繁衍了,却有更多的人宁可投奔权贵求庇护,也不愿意交税服役。草民游历天下快十年,这中原地区倒是大半地方在编户民,比前五十年还少了一成多。权贵倒是有荫户童仆,但他们又不曾向朝廷缴税,反而会索求大量赏赐。细民压力太大,遇到水旱蝗灾,走投无路就会作乱。根据草民的见闻,何年何地没有民乱呢?即使是朝廷平乱给力,那交税的人口到底是变少了。长此以往,怎能维持国家?”
白雪虽然名为奴婢,实际上是贾南风的伴读。老师、父母、裴頠等教贾南风时,白雪都能想办法旁听。贾南风能读的书,学的知识,也会准许婢女们跟着一起学。然而有些婢女根本学不进去,有些婢女兼顾不了学习和工作,有的心性不好。只有白雪不但样样肯学,样样用心思考,还能兼顾伺候贾南风、管理院里众婢女,并协调对外关系。她一开始只是定位于自己是个普通的领头婢女,所以心里大有沟壑也不敢出一言——这也是她的谨慎之处。贾南风的院里可是有许多大有背景的婢女,比如白露就是当家娘子郭槐的心腹吴媪的外孙女,此外还外管家的孙女等等。白雪她父母也就是府里一个小管事,当初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送到贾南风院里做个最低等的打扫婢女。她其他近亲也没什么权力。就是在这种环境下,白雪能够脱颖而出,一跃成为院里最得用的一等婢女,还深得贾南风的倚重、其余婢女的信赖,这就可见白雪的过人之处了。可以说,白雪的能力、心性等都是上上之选,再加上贾南风给她的机会和资源也远超这世界上的一般人。张宾要是看她地位低下、是个女人,轻视她,那可是大错特错了。不过贾南风自然不会和张宾讲这个,只肃然道:“此话见的是,足下第二句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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