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迎春这一趟出门,除了留下几匹尺头布帛,其余自静和郡主处所收之礼,尽数送了出去,自己看着没得什么好处,倒是便宜了府里不少人,虽算不得发财,尤其贾母、黛玉都算是贾府里一等的富婆富姐了,自然并不将这区区两锭金子放在心里,只是心里也很受用。
大太太则更是欢喜,不想迎春平素和自己不亲,此时却还能记得自己,虽然她也没忘了太太,不过两人都是一样,想起素日里老太太有东西给人,就只想到王夫人,她心里更对迎春多满意了几分,觉得她出门一趟涨了见识,果然更会办事了。
然则却有一人,听说了诸般细节后却是十分不满,不到半个时辰,便直接“杀”上门来,要找迎春理论一番。
“姑娘,姑娘!二奶奶来了!”
迎春刚刚喝了口茶,就听得门外司棋的声音,她刚一抬头,就见王熙凤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未曾进门,人已经先笑了起来:“二姑奶好啊!我来给二姑娘请安了!二姑娘这一趟出门儿,可是辛苦了!”
迎春好笑,回头看向门口,果然便是王熙凤,一脸笑容地走了进来,她虽然是笑着说的,只是这话里话外却总有些不对劲的味儿,司棋听着有些紧张,忙上前去迎,又赶着催绣橘快去沏茶来。
“二奶奶今天是怎么了?谁还敢招你不成?”迎春也忙起身,见了她身后还跟着平儿,又笑,“今儿倒是难得,怎么你们两个都一起来了我这,当真稀客。”
“二姑娘如今可是风光了,我们这些个没人疼没人宠的,可不都得赶紧来逢迎着?”王熙凤说着,非常夸张地给迎春行了礼,“听说二姑娘言谈不俗,很得静和郡主看重,哪里是我们这等……”
“二嫂子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今儿吃错了什么药?怎么说话这么奇怪,我竟一句听不懂。”迎春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看着她夸张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心下不禁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她当然知道王熙凤这是怎么了。
生气其实也算人之常情,今日迎春出门一趟,回来时府里上到贾母太太们,再有各位姑娘们,就连她院儿里小丫头子们都有礼收,却是只有王熙凤一个,平素其实也常照应迎春,虽然她也没少给凤姐银子好处,可到底她这些天问凤姐要点什么,是从来不会为难的。
谁知道偏偏这回,迎春几乎人人都想到了,偏凤姐那边什么也没送,让她怎么能不生气。
哦,其实说只落下了她也不准确,毕竟姑嫂当中,除了王熙凤,还有个李纨目前也还什么都没收到呢。不过李纨个性素来沉稳,且她前儿才说了,有求于迎春,虽然目前似乎还没想好,可是有这层关系在,她便是对迎春略有些不满,也只会放在心里,更别说李纨素来便是个比迎春存在感略强点的存在,掐尖要强,本来也不是她的人设。
可是王熙凤却是不同,贾母说她凤辣子,当真一点不错,她对迎春的差别待遇不满,就根本不藏着掖着,甚至连等到明天都忍不住,这不,迎春刚回来不到半个时辰,她就忙忙的来了。
“二姑娘这脸是怎么了?”平儿和迎春来往也不少了,原本跟着王熙凤过来,此时正站在凤姐身后,本来还一脸笑意地看着她们二人说话,谁知道这一抬头,却是立刻皱了眉头,声音也冷了几分。
王熙凤自来这里就开始演戏,几乎白眼一直在天上就没落下来,所以也没留意,这时听平儿说起,才看向迎春,这一看,就见迎春原本雪白的皮肤上,不知怎的,竟在左脸靠耳朵的位置多了条红色长痕。
伤口倒是不长,却也有寸余,且位于脸上看,兼之迎春皮肤素来细白无暇,这一条伤口看着便更觉刺眼。
“这还了得!”王熙凤瞳孔骤缩,哪里还记得自己正在演戏,女儿家的面容何其重要!
她当即走近了要细看,心里这回是真的怒了,见迎春眼神躲闪,似乎还想遮挡,只觉得又是愤怒,又替她憋屈,一个没忍住“啪”的一下拍上桌子,怒声追问,
“这是谁干的!你别怕!且告诉我仔细!我替你出头去!”
迎春摇头苦笑,正要说话,却先回头扫了眼司棋,后者会意,走去门口将绣橘手里托盘接过来,又吩咐了绣橘在外看着点,这才回身,对王熙凤和平儿道:“平姑娘评评理,这奶妈如今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姑娘……”
“之前让你做的那东西可得了?”迎春打断了她的话,沉声道。
“已经好了,只是系的穗子不知要什么样的,正想着等姑娘空了来看看,细选一个合适的。”司棋话头被打断,也不敢和迎春顶嘴,只好撇了嘴,回道。
“平儿,你跟司棋去看看吧,挑个你家二奶奶喜欢的。”迎春回头,对平儿笑道。
平儿也是个聪明的,见状哪里还有不懂的?立刻起身跟着司棋走了。
“这是你那老糊涂的奶妈做的?”王熙凤且不说话,看着平儿和司棋被迎春打发走后,这才开口问她。
刚才司棋话里说得含糊,但是王熙凤素来聪明,况且府里伺候过各主子的奶妈横行霸道的作风她也早知,只是不好下手调理,是以连伺候宝玉的李嬷嬷,那平日里霸王般的宝玉也要让着三分,更别说迎春本性懦弱,只怕她的奶妈在这院里,行事只有更过火的。
可是平日里伺候不周或者多说几句话,多贪墨点小丫头子们的打赏这些,都还算是小事,略一忍忍,迎春不肯发作,她也可以不管,横竖是迎春她自己打破牙齿和血吞了,碍不着别人。
但这可是伤在了脸上。
况且迎春如今既已得了静和郡主的看重,又拿回那诸多厚礼,王熙凤虽然不知具体,但是也知道什么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不说别的,单说若是明日静和郡主一时兴起,又叫了迎春过去,看了她这脸,要如何想他们贾府?这日后她们出门交际,还有何脸面见人!
迎春却没有回答她这话,只是问她:“二嫂子今日来找我,可是不忿我只孝敬了老太太和两位太太那几个金锭子,却没给二嫂子的?”
虽然王熙凤的确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但是听迎春这么直接说出来,还是有些尴尬,对上她清亮的眼睛,她只愣了一瞬,便即哼道:“放屁!你当我是为了那几个金锭子?我王家什么东西没见过,我还能图你这点子小东西不成!”
她说到这里,方才压下去的火气又勾了出来,这次倒是当真有些不满了:“我只问你!前儿你亲给我送了那一盒子蜜饯,说是打心底里当我是你嫂子,这话可是都去了狗肚子里了?”
她说着,当真眼圈儿一红,看了迎春一眼,目光又在她脸上停顿了片刻,续道,“亏我当你是个知心的人,知道你吃了亏,还想着替你出气,可你呢?你今天干脆把话说明白了,若是不当我是你亲嫂子,你只管直说,我也知道我比不得你,是这贾府的长房姑娘,我不过是你琏二爷从歪头娶的媳妇儿罢了,老太太、太太看重我一天,便让我管家一天,若是哪天不得看重了,又或者过个两三年还生不出个儿子,这府里哪还有我的立足之地,怕是到时连大嫂子都不如了!”
说着,竟然当真掩面低声啜泣起来。
“你这人……素日我当你还是个聪明的,怎么今日说这些糊涂话?我若是不当你是个知心的,我那些私隐的话能只告诉你?我亲手制的那蜜饯果子、花汁子,哪样不是先想着你?你满府里细看看,除了林妹妹,可还有谁有?便是探春几个,也都见也没见过的。这你还能不知道?我若不真心同你要好,何必样样想着你?”
迎春看着她动作,被她说得也是一阵心酸,素日只当她要强,谁知道看她这样子,有些事情,心里未必不清楚的,只是性子太刚,每常不露出来罢了。
“你孝敬老太太、太太我不恼,你有好的首饰玩意儿送姑娘们也是该的,可就算你再怎么缺东少西的,难道就当真匀不出一两件来给我不成?人要脸树要皮,我白当你是亲妹子疼了这么些时日,如今在你心里竟连司棋绣橘这些丫头们都不如了吗!”
“怎么匀?今天那些金锭子,不过是静和郡主赏的,她只给了我四个,你且说说,我怎么匀?是老太太、两位太太和你各一个?那我是送礼还是讨打?旁的不说,你和老太太都拿一样的,便是我敢送,难道你就敢收?
还是说,我当场便打开了木匣子检查了东西,然后和静和郡主说:郡主,我家里人口多,你给的太少,我不够分……”
她一边说着,一边故意夸张地摆出一副对着静和郡主颐指气使的样子来,果然逗得王熙凤忍不住笑出了声。
迎春挑眉,笑着又道:“怎的?我这么大的脸面不成?至于说姑娘们,那都是些新鲜样式的绢花,不过图个样式新奇别致,实际并不贵重,你平素只爱金银玉器这些贵重的,难道我还不知道?”
她先时说着,王熙凤还在心里默默点着头,谁知道听到后来,竟然是打趣自己,她眼睛一竖,指着迎春便笑骂:“好啊!我还当你是真心同我解释,不想还敢笑话我!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哎呀二奶奶小心!手下留情就饶过姑娘这回吧!我们姑娘这脸还伤着呢,她也不肯用药,可千万别留下疤了。”
她正要伸手呢,门外司棋和平儿刚巧回来,忙上来笑着替迎春讨饶。
“奶奶也真是的,便是同二姑娘再熟惯了,可这玩笑归玩笑,也要仔细些分寸才是。”平儿连忙也赶了过来拦着,又对迎春道,“前儿外头给我们奶奶进上来一种专治外伤的膏药,据说除了疗伤不留疤,还有润泽肌肤的奇效,我回头便去给二姑娘拿来。二姑娘原本花容月貌,可千万不能真的伤了。”
“死丫头!你倒是会拿我的东西做人情!”王熙凤听说,也早住了手,只是见她拿着自己的东西装大方,忍不住还是抬手戳了她一指头。
“奶奶别急,也先别恼,这倒还是咱们占了便宜呢。”平儿笑道,又对她使了个眼色。
王熙凤不解,看向正端了个匣子给迎春看视的司棋,她刚才和平儿一道进来时王熙凤便留意到了,只是并没放在心上。
此时迎春却是看着匣子里的东西点点头,又小心拨弄了几下,仔细检查了一番,这才满意:“你的手艺果然精巧。”
因为隔着个木匣盖子看不真切,王熙凤不禁也好奇起来,正想开口询问,却见迎春将那盖子“啪”的一下盖上,然后推到自己面前。
王熙凤疑惑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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