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吃了一惊，连忙去看，迎面就感觉一层纱幔从头顶罩下，虽然没有撞着她脑袋，却让她只觉眼前一暗。
“对不住，是我唐突了。”冯紫英这时也已看清静室内情形，连忙停下脚步，只在两人茶桌前两步驻足，郑重行了一礼。
迎春闭了眼，深吸口气。
她知道这是红楼世界，她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所以她已经忍耐了许久。
可是这帷帽，就如同这世界里处处看不见，又处处束缚她的那些礼教规矩，不会立刻杀人，却会时刻阻碍人呼吸。
“小友无事吧。陈夫人，茶水滚烫，这……可要唤你婢女前来？”空明大师只落后冯紫英一步，这时也已经走了进来。
因他空门中人，又早上了岁数，因此并没冯紫英的顾忌，立刻发现陈夫人举动不对，再一看时，便发现她裙角一片濡湿，显然是茶泼了上去，只是衣衫繁复，他也不好细看详情，便只开口询问。
“不过失手摔了杯子，无妨，不必……”陈夫人说着话，正要起身，却忽然闷哼一声，跌坐了回去。
“夫人你烫伤了？”迎春连忙伸手去扶她，低头要去看她伤处，然而陈夫人来大明寺上香本是为了求子，为显郑重，虽然素净，却穿得隆重，因此披风之下便是长衫，再是襦裙，层层叠叠，隔着帷帽根本看不清晰。
迎春低头看了眼桌上还在冒热气的茶水，沉默一抬手，将帷帽摘了下来。
“姑娘！”齐嬷嬷低呼一声，就想上前。
“这是滚开的茶水，夫人怕是已经烫到了。没时间理会什么男女大妨了，”迎春回头看了她一眼，阻止了她的动作，又转向空明大师和冯紫英，“劳烦大师取一些干净的布条来。冯公子，请你立刻去拎一桶干净的水来，井水溪水皆可，但要冷的。”
二人都有些吃惊，不过这也不是问的时候，忙转身出去。
“对了，”迎春看他们出去，又匆忙补充了句，“冯公子拎来水后就请在门外交给我这位嬷嬷，公子就不必进来了。”
冯紫英张了张口，似乎想解释什么，可是看着对面少女娇美却气得微红的小脸，却似乎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顿了一会，到底除了几个“我”字什么也没说明白，便被空明大师拖了出去。
“墨莲居士不必担心，我这并不严重，回去让府中婢女换身衣服就好。”陈夫人见迎春一脸严肃，只觉心头又是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暗道自己活了这么大岁数，倒叫一个小丫头给心疼了，岂非无用。
“夫人叫我迎春即可。这里附近无人，只有我这嬷嬷在，夫人若信得过我，就请将裤脚卷起，若我没猜错，夫人应该是烫伤了脚踝。这里本就在关节，路上车轿颠簸极易晃动影响伤势，最麻烦的是大明寺位于山上，待夫人回到府里，只怕早错过了最佳处理时间。”
迎春说着，伸手探入袖中，再伸出来时，已经拿了几样药材，却是她从空间里临时调出来的。
“你竟随身带着治烫伤的药草？”陈夫人瞪大了眼睛，齐嬷嬷脸上也终于不再平静，不可思议地看着迎春。
“还有些日常用的旁的药材，像是驱虫的、割伤的，也有祛瘀止痛的……”迎春随口说道，眼看陈夫人动作不便，于是伸手过去要替她脱鞋。
“使不得小姐，老奴来代劳便是。”齐嬷嬷赶紧上去，就要伸手，陈夫人也是被她动作吓了一跳，就要把腿向后缩回去。
“夫人千万别动。我来就行。”迎春吩咐齐嬷嬷让开，下巴微微一抬，示意她站去门外，“我力气不大，等会冯公子拎了冷水来后，还要麻烦嬷嬷提进来。”
“这可怎么担得起……”陈夫人惊讶万分，看着迎春动作，不过说来也是奇怪，这丫头看着年纪不大，做事却不毛躁，动作轻巧地很快便将她鞋袜除去，倒确实没有想象的那般疼痛。
“夫人别怕，这伤势看着还好，并不严重，冷敷后应该能缓解不少。”迎春看了看她伤处，稍微松了口气。
陈夫人虽然没说，但她之所以惊诧之下摔了茶杯，其实是因为自己突然开口，暗示她不孕之事。
也是自己这些年来太糙了些，竟忘了做医生的工作之一，便是安抚患者情绪。
她虽然猜到了陈夫人情形，又推测她心理素质不错，不至于不能承受，却没想到她正端了茶杯，再怎么心理强悍的人，突然听人提起自己的伤痛，一瞬间的心理变化又哪是人力所能控制的。
“我不是很痛，你别担心。”陈夫人看她低了小脸不说话，大约也猜到了几分，便笑道，“是我自己没用，这么多年了，还不能面对，要劳烦你开解不说，竟还失手摔了杯子，你可别笑话。”
“是我的错。我只是……我毕竟年纪轻，所错的地方，夫人别见怪。”迎春抬头勉强笑笑。
“傻孩子，怎么还这么说。你说的没错，你一眼看出我没有子女，是你的本事。你也是好意关心我么。”陈夫人叹气，拍拍她的手，低声道，“不瞒你说，我来大明寺也多次了，暗中也看过不少大夫，御医也瞧过的，只是也不知道是我命定如此，还是你说的，隔着纱帘，又有男女大防，总不准确，所以汤药子喝了不知道多少，也还是没个结果。我知道你能看出来，必定有本事。若你能开个方子……”
迎春闻言，脸色一僵。
“没事没事，你若治不了也没事。唉！我就是随口一说，傻丫头，你可千万别有负担。这病这么多年了，那么多老大夫都治不了，我也不该为难你的。”陈夫人看她神色不对，忙笑道。
“不是的。是……”迎春被她轻柔地握着手，心里越发愧疚。
她不是好意关心陈夫人的。
因为她看出了陈夫人对黛玉的关心，所以她有心想试探她是否是因为自己没有子女，又喜爱小孩，才会如此，也是有私心，想着若是的确如此，那她就撮合陈夫人和黛玉接触看看，最好能让陈夫人认黛玉为义女，如此一来，黛玉也算有长辈关照，日后终身也要好说不少了。
再不济，有陈夫人照料黛玉，以后迎春自己不管做出什么叛逆不羁之事，也不怕牵连影响黛玉名声了。
说来说去，她为的是自己不再担心黛玉，并不像陈夫人说的，全是好意。
自己，是有私心的。
“你为了黛玉，也是一番好意啊，想什么呢！傻了吧你！”
小贝在她脑海里忍不住吐槽。
“你看重她，她也当你是知己，可你别忘了，黛玉不是你亲妹妹，也不是你女儿，你说到底也不是为了自己，拉拢牵线有什么问题吗？这陈夫人自己都没什么过不去的，你倒愧疚起来了。真是无语！大不了回头你免费送她几副药呗。”
“姑娘，凉水来了。”齐嬷嬷拎了水走回来，就见迎春沉默地低头看着地面，也不说话，便问，“只不知道这要用来作甚？”
“给我。”迎春回头，卷起衣袖，给齐嬷嬷示意，“这样冲几遍就好，不要太快，保持这个速度。”
说着，给齐嬷嬷示范了几遍，看她做的没错，便回头，把那药草放到茶桌的杯垫上，又拿了盘子过来捣碎。
很快的，空明大师那边也找了干净布条来，只是却不是他本人送来，而是派了个小丫头拿来。
这小丫头也是巧了，刚好便是之前迎春在曾记糕点铺子里见过的。
“是你？”迎春开门见了她，甚是喜欢，看着她忽闪的大眼睛，笑道，“铺子里忙不？若不急着回去，可要吃些茶点？”
“不忙，这个点，都没什么人去铺子里光顾的，而且来时大师说了，让我问问女居士可有什么要帮忙的？若是有，请放心交给我，我一向做事很细心的。”
小丫头快速说完，又吐吐舌头，略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最后这句是我说的，不过是真的！我娘有时候做糕点，那么小的花纹，我也帮忙的！连哥哥都夸过我心细手巧的！”
“好。看你说话，倒是个伶俐的。”迎春好笑，接过她的东西，又问过陈夫人，见她确不介意，这才带了小丫头进来，又给她说了这些药草要怎么处理。
小丫头果然聪明，迎春简单说了一遍，又示范了一次，她立刻便学会了。
迎春看了，心下不由满意，便即笑道，“果然聪明手巧。你娘和你哥哥都没夸错。先前听你哥哥说话，已经开始念书了吧？是你娘教的？还是城里的私塾里教的？”
“去年之前是在念私塾，不过没念几个月就回来了，现在是娘在家里教哥哥。”小丫头说着，好奇地看迎春，“大师之前和娘说过，寺里要办个义塾，我哥哥真的可以来吗？不用交束脩的？”
“你还知道束脩？义塾的意思呢，就是不必你们付费就可以去的私塾，自然不用银钱，”迎春失笑，给她解释了，又问，“不过你怎么这么问？不相信吗？”
“倒是没有不相信，不过我娘的铺子也是要钱的，义塾不用房子吗？义塾里没有教书先生吗？我娘说请人也是要钱的，教书先生不用吗？若是用，那这些银钱不问学生要，又哪里来呢？”
小丫头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迎春，显然是当真想不通这些问题。
迎春噗嗤一笑，只觉这好奇的小姑娘甚是可爱。
正要说话，门上却被人重重砸出一声闷响，几人吓了一跳，刚要反应，外面却已经忽然传来一声大喝：“好个不要脸的贱蹄子！青天白日的就做出这样下作的事，还不给我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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