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仲夏,是毒虫的旺季,也称毒月。当然,这个时节还另有一个美丽的名字,落梅天。
端午,端者,初也。
五月初五,万象清明。也称“五毒日”,又称之为“恶日”。
端午这天,朝中文武官员休沐,以示皇恩浩荡,君臣同乐。上至皇家,下至百姓,各家各户都为即将到来的毒月忙碌又热闹地准备着,以求驱邪避害,祈愿长寿安康。
镇国公府也不例外。
端午这日的清早,秦烟由沈莹伺候起床,梳洗更衣时,秦烟嗅到她今日的外袍上有种特殊的味道。秦烟衣物的熏香常用的就那几种,如若没有她的授意,底下的人是不会善做主张给她换香的。
见主子触碰到外袍后没有换上的意思,而是眉峰微皱。沈莹解释道:
“今早,国公府世子夫人,也就是主子您的舅母方素,一大早就安排了下人在府中各处熏苍术和白芷,连日常用品和衣物都没放过。夫人说,端午熏苍术和白芷这两味药材,可以弃病避疫,保府中众人平安。”
秦烟不喜欢改变习惯,但如今她还借住在镇国公府,既然是舅母的安排,她也便由着舅母折腾了,还好这味道也不难闻。
待秦烟更衣梳洗完,用过早膳后,舅母方素又派人来请秦烟去正厅。
秦烟疑惑了一瞬,难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讲,才会去正厅?
秦烟也没多想,带着沈莹便踏出了房门。
见一路上经过的屋宇门楣和连廊上,均挂着平日里并没有的菖蒲、艾叶,秦烟停步看了一眼,沈莹又解释道:“世子夫人说,菖蒲、艾叶可以驱虫防病,也是今日一早便让下头的人挂上了。”
秦烟对这些节气风俗,鲜少在意过。这些年大事小事都够得他们忙,已经很久没有正经过什么节日。况且府中纪先生通药理,驱虫防疫,平日里有纪先生操办,他们也没固定在某个节气做这些。
到了正厅,秦烟见厅内除了舅母方素,仅坐着还有困意的沈辞。却不见外祖和舅父。
本是靠着椅背合着眼假寐的沈辞,听见秦烟进来,道:“烟烟来了,母亲快开始吧,在祖父那儿新得了一卷《尉缭子》,看得我一宿没睡,我还得回去补个觉。”说完还打了个哈欠。
秦烟疑惑地看向此刻正侧对着她和沈辞,手中在檀木桌台上忙活着什么的舅母方素。
这时方素似乎已经准备妥当,转过身对秦烟招手道:“烟烟快过来。”
方素转而又向沈辞轻斥:“沈辞,坐没坐相,像什么样子!”
秦烟缓步过去,沈辞也起身走到方素身前。
方素举起一个托盘,盘中放着两只斟满酒的黑釉盏。
“这是雄黄酒,我只在酒里加了一丁点雄黄,能驱虫解五毒,对身体无碍的,你们快喝了它。”
在方素期待的目光下,两兄妹饮尽了酒盏中的雄黄酒。
两人刚在盘中搁下酒盏,方素又从桌台上拿起两条五色绳。
“这五色绳是我亲手做的,用青、红、紫、黑、黄五色线编成。《抱朴子》中记述,将五色纸挂于山中,能召唤五方鬼神齐来,能护佑平安康泰。五色象征五行,有吉祥之意,你们把手伸给我。”
沈辞和秦烟俩人对视一眼,都不知方素这时闹哪一出,犹疑地分别向方素伸出手。
方素将五色绳,一人一条,分别拴在他俩的手腕上。
而后方素又给两人腰间分别系上了一个艾草香囊,外包以丝布,清香四溢。
沈辞的香囊上绣着五毒图案,而秦烟的香囊上绣着榴花。香囊以五色丝线弦扣成索,接成如意图案,做工还算精美。
方素告诉二人,香囊中有朱砂、雄黄、香药。
“佩上香囊,祛毒避害,不许摘下来啊,你们乖啊。”
方素满意地看着俩孩子乖乖由着她拾掇。
沈辞终于明白过来,母亲这是在做端午习俗,但这些玩意儿都是平常百姓家的长辈给小孩子做的,可他都二十好几了,秦烟也不是小孩子了。
沈辞无奈道:“母亲,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还做这些?”
“混小子说什么呢,在我面前,你们永远都是小孩子。”方素打断了沈辞的话,转身在桌台上收拾。
此时转过身背对着兄妹二人的方素已经眼眶微湿,她平复着心绪。
在这俩兄妹是小孩子的时候,他们就远赴了西北战场。自己作为沈辞的母亲,秦烟的舅母,他们的长辈,在这些节日里从来没有照顾到这俩孩子。作为这个家族的一员,她深知,这些年在西北,这俩孩子是不会过这些节日的。
而烟烟更苦,那么小就离了母亲,同父族又不亲厚,哪有长辈给她张罗过这些。
方素决心要把之前俩孩子欠缺的补回来,这是她一个女人唯一能做的了。
沈辞发觉了母亲肩膀微颤,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向前一步,双手扶住方素瘦削的肩膀。
“是,在母亲面前,我永远都是孩子。”沈辞嗓音软了下来。
秦烟抬起白皙的手腕,纤指轻抚了下色彩鲜亮的手绳,望向方素,“谢谢舅母。”
秦烟不习惯腕上戴有饰品,但她还是没有摘下来,她明白舅母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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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惠帝的旨意,秦烟未时进了宫。
秦烟在宫门下了马车,便乘上了总管公公李福全安排来接她的座撵。
有句话说的好,冤家路窄。
入了内廷没多久,居然同坐在肩舆上的淑妃面对面碰上。
两人均只是稳稳坐着,冷淡地看着对方,并未开口。仅两边的宫人分别向对面的主子行了礼后,便交错而过。经过的瞬间,二人皆目不斜视,似两个陌生人一般。
淑妃是正一品宫妃,而秦烟是正一品郡主,当然,她们的品级没有可比性,秦烟作为晚辈,又是臣女,本应下座撵向淑妃行礼。
上一次进宫时,秦烟的身份还只是右相府嫡长女,镇国公府表小姐,淑妃的侄女。那次秦烟是在宫门口下了马车,走进的承乾宫。
而今日,既然淑妃一直拿秦烟不敬长辈不知礼数来做文章,那秦烟就把这名给坐实了。
淑妃见到秦烟,本也想拿下长辈的架子压一压她,但对方也是端着架子,淑妃忍了又忍。
上一次她同秦烟对上就没讨到好,被关了整整一个月的禁闭,前几日才出了宫门。她摸不准陛下对秦烟的态度的底线在哪儿,不过来日方长,这些年在宫里她见多了盛衰荣辱,谁又能盛宠不衰呢,她等着秦烟倒霉的那日,到那时……
淑妃厌恶秦烟,这丫头比她的母亲沈时英还要令人生厌,沈时英只是目中无人,秦烟却是明目张胆地嚣张。
这丫头在她的承乾宫都能动手伤人,前日在秦相府的喜宴上还干出那般不敬长辈的损事。她秦烟还只是个晚辈,就这么不知礼数地嚣张,淑妃一想起她就气地指甲都掐进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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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一身明黄龙袍的惠帝和身着金线绣暗纹玄色锦袍的太子封湛正在对弈。
秦烟向惠帝和太子行礼后,李福全让宫人在离棋局不远处,置了一张雕花大椅,安排秦烟坐下观棋。
三人棋品都很好,不管是赢家、输家、还是观棋的人,均未出声。房中只闻落子声,和偶尔茶盏的轻响。
秦烟一边品着御用贡茶,时而抬眸扫向棋局。
惠帝棋路稳健,步步为营。
而惠帝对面的太子封湛却是棋风凌厉,丝毫没顾忌对面是君王,亦是他的父皇。
秦烟看了眼封湛棱角分明的侧颜轮廓,眼里不经意流露一丝赞赏。这位太子的行事风格,颇合她胃口。
一盏茶的功夫,惠帝连输三局。
惠帝端起李福全递给他的茶盏,饮了一口,叹着气连声道:“朕老啦,老啦。”
“昭仁郡主,你来同太子对弈一局,让朕看看你们年轻人对阵的路数。”惠帝语中带笑,言毕,由李福全扶着起身并示意秦烟坐到他方才的位置。
太子封湛全程未置一词,不辨喜怒,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把玩着白玉棋子,狭长的眸子微掀,看向秦烟。
秦烟不知对方是否是在质疑她敢不敢应战,她向前两步,便坐到了封湛对面。
惠帝落座到了秦烟方才的位置,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个年轻人的手谈。
“昭仁郡主执黑。”封湛似是大方礼让秦烟。
“客随主便。”秦烟也不谦让,纤手执一枚黑子,随意地落于棋盘一处。
封湛同秦烟二人的落子速度均极快,看似随意,但攻守间,竟是互相咬合着不放,甚是胶着。
几番缠斗之下,竟分不出胜负。
“好!好!好!就以和棋终局吧。”惠帝抚掌称赞。
秦烟同封湛均抬眸对望了一眼,两人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一丝欣赏。他们能遇上的对手不多,今日这局棋也算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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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转移了位置,惠帝坐到御座之上,秦烟同封湛分坐惠帝下手两边的檀木雕花大椅中。
李福全端上新泡的茶水。
“今日让你们来,是交接西北的事宜。之前朕做的有些安排,太子并未知晓,如今昭仁郡主既然回京,就由昭仁郡主告诉太子。”惠帝开口道。
秦烟知晓这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得完的事,她端起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后背微微向椅背靠了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不紧不慢地开口。
“四年前,大夏同西戎和突厥的大战结束,陛下向平西军来了密旨,让边军留守,巩固边防,还有拿下固城。”
“但当时三国约定各自的大军皆要退回关内,固城的事,镇国公府的人不宜出面,是我接了这个任务。”
“我们选出了五百名平西军的精英,换上新制银甲,暂定番号为银甲卫。银甲卫先是挑了萧关至固城间的数个匪寨,并收编了部分马匪,训练之后加入卫队。整装之后,银甲卫再入固城,又除掉了几个势大帮派,收编了部分刀客。”
“如今固城的两万银甲卫,就是由部分平西军和收编的刀客和马匪构成。”
“固城中居民五万,大部分是商人。城中大到酒楼饭馆,青楼赌坊,小到街边摊贩,都有我们安插的探子。城中汇集各处情报,也会及时呈报陛下。”
说话间,李福全给秦烟续上了茶,秦烟止了话,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润喉。
封湛对这些事略知一二,但之前并不清楚经手这些事情的会是面前这位年纪不大的女子。
放下茶盏,秦烟继续开口道:
“牧兰马场,地处靠近西戎边界的凉山脚下,那片水草丰茂,适合放牧。我们征集了周边牧民,收了他们的牛马骆驼。用他们的马,同大宛良马杂交,马种优良,作为军马正合适。在关外的沙漠戈壁走动,骆驼比马更合适。如遇严冬,中原过去的粮草会耽误运抵的预定时间,马场饲养的牛羊也可充作军粮供给西北大营。”
“牧兰马场,一定要保住。”
秦烟郑重地强调。虽说她为了明哲保身,交出了马场,但那个马场对西北大军非常重要。
有一点秦烟没有提及,关内明明有军马供给,他们为什么会自己经营一个马场。
那些年朔北和西北两面作战,兵部的军资有限,而分配时,时常首先考虑朔北大军。原因很简单,储君太子殿下在朔北大营,朔北大军主帅永定侯谢安是驸马,主将永定侯府世子谢长渊是安阳长公主的独子。
兵部为了讨好皇室,不论是粮草,还是军马,都是优先运往朔北。
而平西军,镇国公府的地位远远无法同皇室相较,向兵部申请的军资总是延期。几次下来,镇国公府决定自己想办法,战场上瞬息万变,一直等兵部,黄花菜都凉了,因此才有了这些年秦烟带着人四处周折,筹措军资。
秦烟抿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至于江沐,他本名姜循。是前西戎王的幼子,也是现西戎王的亲侄。”
封湛心道,果然。
“当年的三国大战,突厥与西戎以合围之势,致使大夏被迫两面作战,事态焦灼。”
“四年前,当时西戎的亲王兵变,弑君夺位。兵变当日,西戎王将幼子和王玺由一老臣从密道送出王宫,他们选择了大夏的边境,到平西军大营请求面见平西军主帅。
“接到姜循的地点在沐水,我随手给他改名为江沐。”
“我们同意保江沐的性命,作为交换条件,护送江沐的老臣联合西戎朝中其他文官武将,以常年征战致使国库亏空为由,反对再同突厥联合出兵。西戎的朝堂上两派相持不下,迫使他们退兵,大夏缓了一口气。”
“之后突厥在北边独自作战,平西军亦可北上,不必再受西戎牵制,因而突厥在平西军和朔北大军的夹击中连连败战,元气大伤,退回了马兰山外。”
这些事,封湛大致都知道,当年其实还不止两面作战,南边的南疆也有异动,平南伯还带着二十万大军镇在南部,关内侯带着十万大军防着东部的高丽国。他只是不知道还有个江沐在平西军手上。
“昭仁郡主,之后固城的情报,可直接递交给太子。要怎么用江沐,什么时候用。这个之后你们看着办。”惠帝向秦烟和封湛说道。
“臣女领命。”
惠帝又补充道:“今日宫中端午夜宴,昭仁郡主也一同去吧。”
秦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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