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猎场, 太子营帐。
封湛独坐案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摩搓著书案上的一张素笺。
封湛记忆犹佳,折子、信件向来不需要复看第二次,皆是过一遍就会印象深刻。
秦烟对固城情报的分析, 每隔几日便会送至西山太子府。此次到西郊围场, 封湛却带上了最近一次来自秦烟的手书, 一封封湛已经阅览过无数遍的手书。
“风平浪静。”
而此刻封湛面上不显,心中可算不上平静。
笺纸上仅有四个字,笔锋劲瘦流畅,尤以骨力让人过目难忘。
字如其人。
人说, 美人在骨不在皮。
而秦烟的美, 既在骨子里,也在皮囊中。
世间怎会有人如这般, 极具冲击感地结合着各种矛盾。
今日, 封湛到赛马场看见场上的那匹马烈马时, 便发觉那马被人动过手脚, 狂躁地不正常。
而秦烟上了那匹马后,应该也是察觉了那匹马的不对劲,她当机立断,将其徒手拧杀。
而据宋执后来禀告,秦烟并没有向圣人道破那匹马有问题, 而是指出,来自牧兰马场的马,皆需再驯过才能使用。
如若幕后之人敢在皇家猎场动手脚,必然是做了充足的准备。
若是马有问题, 被弄到明面上, 要查出背后动手脚的人, 很难。
就算最终能查出真相,所需时日也不会是一日两日的事。
并且,这些马从西北牧兰马场运送至西郊马场,也不过就几月。马被动手脚,究竟是在西郊马场,还是在运送途中,又或是在牧兰马场时就有问题了,这很难说。
又有万一,查出动手脚的是皇室中人,因着并没出什么大事,这事只会被盖过去。
极大的可能,终究牧兰马场还是脱不了干系,秦烟还是会被追责,就算她只是背锅。
因此,秦烟并未说马有问题,只说野性难驯。
她提出这些马需要再驯,意指此次行猎不让这些马上场,就算之后马再出问题,她也避免了是她别有用心的责任。
而圣人未必就没发觉马的问题,既然没造成人员伤亡,那只是需要及时止损。万一真是皇室中人是幕后黑手,圣人也需要这个台阶,顺势将事情先揭过去。
封湛知晓秦烟管理固城,经营马场的手段,也见过秦烟烹茶的风雅,打马吊的俗气,以及在千水湖对名声置之度外的淡漠。
封湛之前对秦烟的印象,因着种种,弱化了秦烟其人本身就是个绝色美人。
原来她还有如此身手,也是如此的强硬果决。
秦烟杀马很果敢,给圣人的交代也很聪慧,她心思通透、缜密。
又深谙官场、皇家暗流之下的游戏规则。
至于她会不会秋后算账,封湛忆起秦烟场上杀马的狠厉……
她应该还有后招。
------
“殿下,谢世子求见。”
宋执进入帐中,出言打断了封湛的沉思。
封湛剑眉微蹙,沉声道:“进。”
谢长渊大步进来,至案前行礼道:“太子殿下。”
谢长渊起身时,瞥见桌案上方的一张素色笺纸,上方的字迹……
“何事?”封湛音调微沉。
谢长渊将思绪扯回到方才遇见的那件让他极度不悦的事,开口问道:
“殿下,为何谢照会出现在营地外围,他原本的职责是守卫千阳岭,臣听说这是殿下的安排。”
谢长渊直视太子封湛,他等着看太子能有怎样的回答,原本太子应该同他一样对谢照心有芥蒂,不该会如此抬举谢照,那个私生子。
太子封湛目光微冷。
封湛听得出谢长渊的语气里颇有质问的意思,这是以下犯上。
不过封湛也明白,他的这位表弟对谢照的心结。
“这是御帐里那位的意思。”太子沉声开口。
谢长渊双眸紧缩,心中无比震惊。
御帐那位?圣上?怎么会?
圣上同母亲安阳长公主,自幼时起,便是相扶相持过来的。可以说,圣上是受母亲照顾,直至最终被萧太后择为嫡子,后才登上大位。
圣上同母亲感情极深,若是自己对谢照有心结,那圣上也不会没有。
封湛见谢长渊面色犯疑,解惑道:
“午间,御前那位李总管带来陛下的口谕,明日合围行猎的地界里,包括千阳岭。”
谢长渊眉头微皱,对圣上的决定颇有不解。
往年的秋狝围猎,圈定的行猎范围,并不包括千阳岭。
只是按照上头的意思,适当放一些猛兽至行猎区域,以规避风险。若有要单独猎猛兽的人,再可自行进入千阳岭。
而千阳岭的守卫责任重大,不能让未指定的野兽出岭伤人。
“李总管说完口谕,还啰嗦了几句。”封湛似是想起了什么愉悦的事,唇角微勾。
谢长渊静待下文。
封湛继续开口道:
“据李总管所言,圣上似是被今日,昭仁郡主驯马的刺激场面惹出了兴头。说是若还像之前那样只放出几只猛兽,就没趣了。”
“这个秦烟。”封湛说完,竟低笑出声。
谢长渊哑然,竟是因为这样。
“千阳岭,就不必派人去守了,所有人猎场集结,重新组织安排,今夜布阵,明日五鼓合围,待日出行猎。”封湛接着安排道。
谢长渊领命。
------
“长渊。”封湛再度开口。
“你安排谢照去守千阳岭,而谢照是首次进西郊围场,对地形极为不熟。围场人员众多,万一出事,你可知后果。”
“你可还记得,是你总领此次行猎的安全事宜。若出了事,你又脱得了干系?”
“你扪心自问,是否被私怨蒙蔽了双眼,影响了你的判断。”
“长渊,你我身在皇室,皇室中人,有一件事,必须牢记于心。不仅只有皇家是家,天下百姓的家,也是家。你可能明白?”
------
谢长渊出太子营帐后,脑中一直萦绕着太子封湛的话。
因着当初母亲的事,自己这些年一直对谢照耿耿于怀,此次行猎,自己也不愿让谢照在御前露头。
的确,谢照守千阳岭,万一出事,也会牵连身为护卫统领的自己。自己之前竟忽略了本如此基本的问题。
这些年,私怨,是否已然成为了禁锢自己的枷锁,影响自己理智的判断。
这些不入流的手段,本不应同自己沾边,而自己慢慢也变成了曾经厌恶的那种人。
谢照的错误,是他的存在。
但更为可恨的是谢安。
但凡当年谢安能光明正大地同圣上,同安阳长公主道出自己曾有一个通房,有一个儿子,也好过如此偷偷摸摸藏着掖着。
皇家要的是有兵权,有能力的谢安,要他尚公主,成为驸马,同皇室结亲。
皇室的这个目的,同他之前有没有通房和儿子影响并不冲突。
但谢安野心勃勃,他不允许自己越阶层成为侯爵,成为皇亲国戚的机会有任何一丝变数。
这才有了之后的祸端。
谢长渊自忖,是否自己被当初母亲的突然离世,自己同母亲被谢安背叛,造成的心理上极大的落差,刺激到失了理智,影响了判断。
以至于自己如今同秦烟形同陌路……
------
谢长渊心事重重地缓步走着,突然迎面过来一个女子,拦住了他的去路。
谢长渊不满地抬眸看向对方,是她,秦烟的庶妹,秦念。
自己同她没甚交集,之前几年有些场合,秦念都会过来和自己见礼,谢长渊知道秦烟同秦相府中那位姨娘,还有她的庶妹的恩怨,故谢长渊对秦念都是冷眼相待。
今日,这位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秦念下了赛马场,已经换上了一身烟纱裙,在风中很是飘逸。
她矮身对谢长渊福了一礼,道:
“谢世子,我是来为千水湖的事道歉的。”
谢长渊眸眼微眯,千水湖?
“谢世子,七夕千水湖,我包的游船,因船工操作不当,误撞了二皇子的画舫,致使贵府阿嫣姑娘落水,我深表歉意。不知阿嫣姑娘身体恢复的如何?之前因此事,我被父亲关了禁闭,因此没有及时去府上探望阿嫣姑娘。改日我准备到贵府亲自去给阿嫣姑娘致歉,不知谢世子可否准允?”
谢长渊不喜这位,更不想因为这个女人同秦烟再生嫌隙,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不必。”谢长渊跨向旁边跨一步准备离开,又被秦念拦住。
谢长渊有些不耐。
“谢世子,那改日我派人送些补品到贵府,算是给阿嫣姑娘赔礼,您可断不能再拒绝……”秦念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说了,不必。”谢长渊语调冰寒。
“谢世子……”秦念复又开口。
谢长渊没再理会秦念,快两步离开。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