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长公主定亲宴的第二日,也是朝臣休沐日。
工部尚书秦府书房中,端坐于书案之后的秦文轩眉头紧皱,面上不带一丝悦色。
此时书房内的另一把大椅上还坐着一位身着白色长衫的青年男子,男子面容清隽,身材高瘦,温润的气质中略带着些许书卷气。
这个年轻男子名叫袁牧,是工部的一名五品郎中,亦是秦府的未来女婿,琳小姐的未婚夫。
秦文轩极满意袁牧这个后生,他欣赏这个年轻人在公务上踏实严谨,也时常对其提点或是指导。
秦文轩曾戏称自己想要收袁牧为徒,袁牧就坡上驴,还真携礼上门,郑重地拜其上峰秦文轩为师。此后,二人在私底下便常以师徒相称。
这对师徒亦师亦友,既是上下级,又是忘年交。
往常休沐时,袁牧时有应秦文轩之约,提着酒来到秦府,师徒二人把酒言欢,从古今制造技法,谈到天南海北的奇闻异事,很是投契。
因而在去岁秦琳提出请秦父秦母为她和秦溪招婿时,秦文轩立马就想到了袁牧。
袁牧的性子沉稳,秦文轩想着,相较于性格跳脱的大女儿秦溪,袁牧是否同次女秦琳更有可能合得来。
而秦文轩刚一同袁牧试探性地提及,袁牧便当即同意了。
见袁牧那似惊似喜,面上还带着些微赧意的神色,秦文轩又如何看不出来。
这小子,只怕是早就看上了自己这二女儿秦琳。
不过如此也正好,而秦琳对父亲为她择定的夫婿也无异议,因而二人便过了文定,定下了婚约。
秦府本准备待今年秦溪和秦琳为其祖母守孝的服丧期过后,便为两位女儿筹办婚事,却没想到出了这么一茬糟心事。
昨日从宫宴上回府后,秦文轩从祝氏口中得知了白日里府中那事,秦文轩气得不轻,当即就要找袁牧问个清楚,但被祝氏拦下。
祝氏让秦文轩先消消气∶
“大晚上,等明儿让他过府一趟,再问不迟。”
祝氏深知自己的夫君秦文轩对袁牧的欣赏,就算两家结不成亲,那袁家小子怎么也是文轩在工部的同僚,又是文轩的爱徒,文轩还在气头上,压不住火儿,要是撕破了脸就难收场了。
不过这袁牧也实在不像话,私事处理不干净,且不说他同那女子的婚约究竟有没有解除,就收留一名曾经与他定过亲的孤苦伶仃的未婚表妹在家中,也很难不让人传出闲话。
所幸外头暂且还没有难听的流言,不然祝氏此刻便不会拦着秦文轩,她自己就得提着刀亲自杀上袁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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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牧是到了秦府才得知昨日表妹柴筠究竟做了什么,他初听闻此事时,是既震惊又惭愧。
而袁牧这才明白,昨日在奉天殿宫宴上,同秦夫人见礼时,他为何会感到秦夫人对他若有似无的不喜。
原来是这样。
袁牧此刻没有心思去猜测表妹柴筠究竟为何会这么做,当务之急是考虑此时对秦府可能会有的不利影响。
这世间对女子的本就不公平,若昨日柴筠在秦府的言辞被传了出去,将会有更多的矛头会直指秦府和琳小姐,遭人非议。
而秦府又是皇后的父族亲属,盯着的人本就不少,就算只是捕风捉影,也难免会被人拿去做文章。
书房中气氛有些沉郁,默坐片刻后,袁牧起身,向板着脸的秦尚书深作了一揖,而后道∶
“大人,柴筠是下官的表妹,下官同她的确曾有过婚约,但婚约在早些年便已被解除。”
"下官的确没有处理好自己的私事,下官惭愧。"
袁牧此刻并没有以徒弟自居,他心中有愧,无颜以师徒的关系而让秦尚书为难。
袁牧的坦白,让秦文轩心中的不豫稍稍散了几分,他皱眉看向仍向他作着揖礼的袁牧,轻叹了一声。
昨日袁牧那表妹在秦府的说辞,还不知有没有被流传出去。
而毕竟那女子同袁牧定亲在先,如今又投靠了袁家,就算那女子此时改口不提,但难保今后又会不会有别的流言。
秦文轩极其疼爱自己的两个女儿,他不会允许自己女儿的婚事沾上这种污点。
且另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秦家是皇后父族,是皇室外戚,不能因府中的糟心事让人拿住把柄用以攻击皇后。
若此事被心怀不轨的人说成是他秦府仗着皇后的势夺人未婚夫,那可就难听了。
前有去岁同秦溪走得近的那名千水湖畔的琴师,易容成秦琳的模样入了皇后的凤裕宫,意图谋害皇后被拿住一事,秦府差一点就被当今圣上连带处理。
若再有何事牵连皇后,秦文轩能肯定,圣上定不会饶过秦府。
昨日之事,可大可小,但秦文轩他赌不起。
只是可惜了,秦文轩是真的欣赏袁牧这小子,本也真心希望师徒二人能结为翁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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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文轩叹了一口气道∶
“这场亲事,就此作罢。”
袁牧喉头微哽,他维持着向秦文轩作揖的姿势艰难开口∶
“是,大人。”
秦文轩抬手∶
“你坐下吧。”
袁牧缓缓归座,他背脊挺直,两眼微垂,只有紧扣在双膝上青筋微凸的手背出卖了他此刻的心绪。
秦文轩端起手边的茶盏,浅饮了一口后道∶
"昨日进宫,遇上了吏部文选清吏司的同僚,那边给了消息,你的升调令这几日就会下来。"
袁牧本有些出神,闻言他默地抬头,当即准备起身,却被秦文轩以手势止住。
袁牧向秦尚书抱拳,
"下官谢过秦大人。"
袁牧是真心感激,秦尚书口中所说的吏部的消息,应该就是他之前就听到风声的那件事。
他将从五品郎中,升为正四品尚书左丞。
而他此次的升迁,是秦尚书的推荐,吏部只是例行考功,走个过场罢了。
秦尚书在这时提及此事,应是在表明他不会公私不分,因私事迁怨于他。
秦文轩摆了摆手,
“不必言谢,你的履历和能力摆在那儿,擢升是迟早的事。”
秦文轩又叹了一声后开口
“这几日为师肝疼,你下个月再来寻为师喝酒。”
袁牧眸中微诧,这是……
自己同这位师父的师徒情分还未尽……
秦文轩看着自己这徒弟有些呆愣的模样,无奈地摆了摆手∶
“回去将此事了清楚,不要让我听见外头流出什么难听的传言。”
袁牧起身作揖∶
“是,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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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牧从秦文轩书房出来后,在院中微顿了片刻。当他重新抬步走向秦府正门时,正好碰上了外出归来的秦家两姐妹。
看见不远处那名眉目间都是沉静的女子, 袁牧听见自己的胸腔不由得急跳了几声。
很快,秦府两姐妹行至袁牧近前,两人皆有些神色复杂地看着这名已移步至道旁,正躬身对她们行礼的男子。
几人见礼完毕后,袁牧对秦琳再度作揖致歉∶
“对昨日之事,在下很是抱歉,特向琳小姐赔罪。”
秦溪本准备说什么,被秦琳伸手制止。
秦琳最终没有答话,只是矮身向袁牧回了一礼,而后同秦溪一道离开。
袁牧克制地只看了一眼秦琳的背景便收回视线,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目,抬步出府而去。
回到院子的秦琳很快就得知了父亲已同袁牧谈了退亲的事。
对此,秦琳心中有些复杂,但也谈不上遗憾。
她对袁牧并无太深的印象,只是并不反感。以她从父亲处的了解,原本她觉得自己同袁牧成婚,今后的日子应该也算平顺。
却不曾想会出现变数。
而昨日在宁寿宫那人是如此笃定,当真以为他是算无遗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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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牧从秦府出来后,径直回了袁宅,并且碰上了刚准备收拾包袱跑路的“可怜的”表妹柴筠。
二人四目相对间,似乎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柴筠张了张口,还没待她编出什么鬼话,袁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淡漠道∶
"让你上京的人,是端王府世子"
柴筠目中有掩饰不了的惊讶。
表兄知道了
最终,柴筠在袁牧冷淡的眼神下,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表兄迟早得知道,如果她猜得不错,今日表兄去秦府应该就是为了这事。
袁牧得出了他要的信息,沉默了一瞬后,再度开口∶
“我同秦府琳小姐的婚约已然取消。”
“你勿再拿你我当年那场早已解除的娃娃亲说事,以免坏了秦府和人小姐的名声。”
柴筠心中微讶。
婚约真被她搞没了
不过,今早她得知表兄被秦府请去,就对这个结果猜到了几分。
柴筠惊讶之下心头又有些过意不去。
她刚准备开口,对面的表兄袁牧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递给了柴筠。
"以你的性子,端王府那位世子能同你做交易,使的应该只能是银子。"
“这些钱你拿去,走正途,切勿再行些歪门邪道。”
“有什么困难,可上京寻我或你姨母,但不要再拿婚约说事。”柴筠悻悻地接过那只锦囊,咦,重量还不轻。
虽说柴筠心中有愧,但谁会嫌钱多啊。
柴筠将锦囊揣入怀中,给表兄袁牧鞠了一躬,诚恳道歉∶
“表兄,对不起。”
半个时辰之后,柴筠雇了一辆车,还有几名镖师,带着端王府派人送来的巨款,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上京城,往徐州而去。
在路上笑开了花的柴筠,突然想到方才表兄的神情,瞬间收了笑。
她怎么觉得,表兄有些难过啊。
难道,表兄是真对秦府那位琳小姐情根深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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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袁牧在院中举杯独饮,他一向行为有度,就算此刻很想大醉一场,但他仍生生克制着仅小酌了几杯。
吹着夜风,袁牧在微醺的酒意下陷入了回忆。
正如柴筠猜测的那般,袁牧的确心仪秦府琳小姐。
他甚至都不知自己是从何时有了这种隐秘的心思,待他察觉时,为时已晚,自己的视线已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但碍于他同琳小姐的身份天差地别,袁牧只能小心翼翼地掩藏心思。
那次,太液池冰嬉宴,袁牧也在场,他看见了秦琳嬉冰,也亲眼见她落入冰水。
但当袁牧挤开人群准备跃入冰湖时,却被端王府那位世子先一步下水,救上了秦琳。
之后京中有了短暂的传言,说秦府琳小姐可能入端王府成为世子侧妃,不过这传言没几日便烟消云散了。
再后来,他的师父,秦尚书寻他提及了婚事。
那夜,他一晚没睡。
就算是入赘,但能娶到琳小姐,是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夙愿。
袁牧痛苦闭目。
端王府世子,就算是如今成了个鳏夫,但也是皇室贵胄。
就算他此次勉强应付过去,但难保那位世子还会有后招。
而他袁牧,拿什么同那位身份尊贵的世子去争。
他只能当这场婚约是镜中月,水中花,不过梦一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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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公主订婚宴的第二日,端王府世子封肃北和镇国公府一行便整装出发,前去北梁。
送走封肃北后,端王妃的确没有按照她原本计划的行程回幽州,而是留在了上京城,而昨晚她交代给下属的事情也已办妥, 工部尚书秦府几位主子的信息已放在她的书案。
端王妃小睡了片刻之后,下属禀报
“从官媒处得到消息,秦府琳小姐已解除婚约。”
端王妃满意地点头,饮下一盏养身茶后,端王妃步入书房,开始研究她准备帮儿子娶回媳妇的大计。
端王妃越看那叠资料,眉头越是紧蹙。
这工部尚书秦府,可不像是会畏惧强权的主。
秦府众人极为护短,那琳小姐又是个有主意的。
看来,自己是任重道远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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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后诞下皇嗣后,长乐长公主和静仪长公主在宫外的府邸便开始着手修整,并于前几日准备得当。
封玉瑶不准备即刻搬出宫去,她还要在宫中多陪陪母妃和烟烟,也方便她逗弄秦烟那对可爱的龙凤胎。
但封云朝已然定亲,搬去公主府更便于准备婚事,因而就在定亲宴后几日,长乐长公主就在自己的公主府举办了乔迁宴。
在长乐公主的乔迁宴上,众人竟看见了本不应还在京中的端王妃。
端王府可是早已迁去了封地幽州,端王妃独自留京,不得不让人猜想,是否有什么特殊的缘由。
而之后上京城中接连的几场大型宴席,均出现了端王妃的身影,这下有些心思活络的世家主母和小姐们就有了些接近事实的猜测。
这不会是端王妃在为端王府物色下一任世子妃吧,毕竟端王府世子为其已亡故的世子妃服的齐衰礼,没多久就要除服了。
端王府世子虽说是个鳏夫,但毕竟是皇室贵胄,且作为端王的独子,将来可是要袭王爵的。
京中有待字闺中的小姐的世家大族闻到风声,都开始热络地同端王妃走动起来。
而端王妃为了掩饰自己对秦府的特别关注,也尽量配合其他世家的邀约。
真是……用心良苦。
秦府。
秦溪的婚事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但这几日祝氏却时有些心不在焉。
祝氏自认看人看事还算敏锐,她觉着吧,那端王妃看自己和秦琳的神色,似乎有些别的意味。
难道,这端王妃是在打秦琳的主意
祝氏心中有的猜测,秦琳又如何能想不到,毕竟她可深深记得封肃北在离京前对他说的那番话。
封肃北要秦琳等他。
等他回京
然后呢
秦琳心中有些烦乱,在面对封肃北时,她心中有各种不确定,是未知,甚至是惧怕。
封肃北,那个男人对她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她的确动了心。但不论是身份,家世,还是城府,秦琳都没有把握能看透他,能控制局面。
叫她如何能赌上自己的一生同他纠缠
秦琳想到父亲这几日从衙署回来偶尔会提到的一些公务,她思忖了片刻,最终出府,进宫求见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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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琳在宁寿宫中,又被帝后二人狠狠秀了一把恩爱。
帝后夫妇的确令人艳羡,而秦琳也很清楚,皇后秦烟能走到如今的地位,可以如此自然随性地同圣上相处,靠的可不止是家世,美貌和帝王的恩宠。
这让秦琳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
秦琳在宁寿宫求见皇后之后没几日,工部尚书秦府溪小姐成婚。
在婚礼的第二日,皇后的心腹纪先生安排了车架和护卫,护送秦琳出京西去。
车中的秦琳掀开车帘,望着越来越远的城门,心中有几分不舍,也更有对未来的希冀。
情情爱爱,都暂且抛在脑后吧。
端看这场同皇后的交易,是否能让她蜕变。
她将不再只是个闺阁小姐困于后宅,而是去到真正能发挥她价值的地方。
彼时,端王妃正在准备下一场同秦府主母祝氏还有秦琳的“偶然”碰面。
她定得矮下身段,让秦家母女知道端王府不是什么吃人的地方,得要给她们留下个好婆婆的印象。
而秦府琳小姐离京的消息也很快被传回端王府。
端王妃……
我未来儿媳妇呢
封肃北……
我媳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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