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比赛的时间和地点定了。

    新历二月,比赛那天刚好年初五,在莫斯科进行。

    昨晚被凉风一吹,脑子也清楚了,凝顾联系过宋壶深,但他又是挂电话,又是关机,作的让人心累。

    所以宋壶深态度淡,凝顾的态度更淡,爱谁谁。

    彼时,凝顾还是个将对错分得门儿清的孩子,不是她的错,她是不太在乎去解释的,解释过了你非是不听,那就是你瞎你聋你五感散发沙币清香。

    要是许眷顾不是好东西,宋壶深也不见得就是。

    接连几天,许凝顾忙于练舞,越发早出晚归,这样一来,不用有意避开也没什么机会碰见人。

    舞室。

    马桶抽水声掩盖卫生间的异响,一个瘦弱的身影蹲在地上,有些脱力的脆弱,手肘撑在附近的门把手上,颤巍巍地勉强支撑起身体。

    洗手池的镜子映出一张巴掌大的脸蛋,五官精致,一捧水略过脸庞挂着豆大的水珠,白皙的肌肤几乎透出皮下的青血管。

    忽略微蹙的眉头,单是眼角泛起的红,就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脆弱感。

    中午唯一吃进去的那点东西被凝顾尽数吐了出来,揉着肚子缓了缓,刚把脸上的水擦干,孙铱就进来了。

    许是被她发白的脸色吓到,孙铱过去扶着她,手抚上她的额头,不是发烧,甚至还有些凉。

    语气关切,“阿顾,你怎么了?又低血糖?”

    凝顾咬牙沉默了一会儿,食物一如往常,出问题的是她的身体。

    半响,凝顾拉下她的手,勾起一抹笑,安抚道:“没什么事,可能练太凶了,我适应不了。”

    “我说多少次了,你这样亏损身体不行的,晚点我陪你去趟医院,怎么小小年纪就讳疾忌医呢。我去给你拿几块柠檬糖。”孙铱唠叨了几句,风风火火去拿糖,走到门口,突然想起她来找她的原因,回头把一部手机塞进她手里,“对了,你的手机忘调静音了,刚刚有个南荔的电话狂响,你赶紧回个话。”

    凝顾跟着她前后脚出去,接过柠檬糖,撕开包装袋含了一颗糖。

    甜味瞬间充斥口腔,她微微努了一下嘴,柠檬味总是让她想起洗洁精的味道。

    凝顾不喜欢存电话号码,手机的通讯录堪比刚出厂时还要干净,但那三个零结尾的号码一颗就是宋壶深的。

    她回拨过去,响了两声,被接起,转瞬,又瞬间被挂断。还没搞懂那人在干嘛,下一秒有信息进来,只有两个字:等我。

    等我等我

    凝顾觉得自己好像吐昏了神志,愣在原地。

    ----

    冬夜来得十分早,几乎是瞬息之间,整个北绥城都暗了下来。比赛将至,舞室的人走得越来越晚,窗外的夜有多浓,室内的照明灯就有多亮。

    室内有暖气,贴身的练习服显得旋转的人儿,纤细优雅,可她手脚关节都贴满了煞风景的药膏。

    甩圈的足尖紧绷,两腿绷直转的同时,保持重心平衡,凝顾小心喘息着,调整气息和节奏。

    “小许,停一下,出来一下。”老师在门口喊凝顾,转身出了舞蹈室。

    凝顾停下动作,拿了件过膝的大衣披上,转身跟上了老师。

    舞蹈室楼下开了一家寻常咖啡店,靠窗的位置,凝顾对面沙发上坐着一位女士,面容精致有余,还又露出一种富态华贵的气质。

    刚刚老师把她叫出来,说有人找她,在楼下咖啡厅,可凝顾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自己并不记得认识她。

    服务员来点单,女人点了杯咖啡,笑着问她:“喝点什么?”

    凝顾要了杯热水,服务员以为她在长辈面前不好意思,就依照小姑娘的口味给她推荐甜品,被凝顾礼貌拒绝。

    女人打量这小姑娘,肤白如脂,眸眼清亮,练舞养成挺直腰板的仪态习惯,自信无惧的谈吐,一头黑发规整的盘起,更是衬出她一身干净脱俗气质。

    她自问眼光刻薄,也不得不承认,许家其实是养了个好女儿。

    女人笑意和煦,用怀旧的语气:“你可能不太记得我,但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我们两家以前还是邻居。”

    不同于气场难掩的外貌,女人姿态放得很低,态度温和甚至亲切。

    许家确实搬过家,但那是许父许母闹离婚之前的事了,换句话说,之前那个地方,凝顾根本没住过,又何谈邻居一说,以此作为亲近的借口有些牵强。

    一上来也不说姓甚名谁就套近乎,凝顾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索性她是个温和性子,少有下人面子的时候,是以也笑着点了点头。

    “一转眼你都那么大了,你小时候住在毓山,我还去看过你呢。”说着,女人从包里掏出一章卡片大小的照片,“你看,这是那时候拍的照。”

    凝顾突然有种预感,想起什么,连忙双手接过。照片里是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女孩,女孩就是自己,而照片的女人就坐在她的面前。

    凝顾笑而未动,手里捏着那张照片,细思。

    明明是同一个人,偏偏是隔着好多岁月之后,照片里的女人明显恬静自信,可她面前的人却像被乌云层层遮掩裹挟的霞光,气质却是天差地别的差异。

    “你们长大,我也老了。”女人唏嘘着,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在失神。

    咖啡店里一阵香而腻的咖啡味。

    凝顾微微侧头,不留神,她说:“时光从不败美人。”说完,她自己愣了,虽然不算不好的话术,只是过于唐突。

    她脸颊带着羞意,心里暗自懊恼失礼,这样的语境下容易被人理解成谄媚,只怕说者无心就怕听者有意。

    女人一声笑,引得凝顾抬眸望去,只一眼,凝顾心颤颤地,想起了宋壶深。

    少年恣意,平时随着性子是不爱笑的,整日耷拉的眉眼,总是一副对什么都不大感兴趣的表情。不同于凝顾见人就能扬起的笑容,他偶尔生动起来,也是习惯用不耐烦甚至厌恶的神情,很凶。

    二人不是那种某个五官的相像,而是两人在笑与不笑的某个瞬间,像两个影子般能重叠的相似。

    瞬息,凝顾平静下来,突然间就不奇怪了——眼前这个人的出现。

    凝顾心里迟疑,便喊得很干脆:“宋阿姨。”

    女人笑意一顿,旋即,说话便带着一丝揶揄:“想起来了?”

    凝顾心一定,笑了笑,点头。

    宋姨:“我上次见你时,你还太小,不记得也是正常。况且阿深跟我出去,旁人都说他不是我儿子,长得不像我,你认不出来也很正常。”

    话音落,她双肩骤然一僵,宋姨的话让她想起一些传闻,心里轩然大波起,像大风残卷过境般。

    凝顾小动作低头扯了扯外套,笑得乖巧,“如果长得不像,我怎么会认得宋阿姨呢。”

    宋姨轻笑,似乎无意这个话题,反而关心起她的身体:“练舞这么辛苦吗?额头怎么受伤了,女孩子白白净净,可要小心着不要留疤才好啊。”

    闻言,凝顾抬手摸了摸额头,那块纱布早就换成了创可贴,没人问起她都忘了,没想到宋姨一见面就注意到了。

    指尖摩擦着创可贴粗涩的一面,她淡笑:“练舞嘛,受伤也是难免的。”

    “你妈妈常常跟我说起你,说你比赛又拿了奖,她可高兴坏了,有女儿继承她的衣钵。你妈妈刚进舞团就一直拼命,一直到后来退出,都是拼命十三娘,如今看你这么优秀,也算不枉费她为了生子退下舞台。”宋姨说话时,眼神卸下刻意的探究,反而像看得意晚辈般,带着欣慰的意味。

    说完,怕自己有劝学的嫌疑,有补了句:“不过你别学你妈妈,拼命可不行,得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

    凝顾怎么会不懂这话的意思。

    她的妈妈爱她,她当然知道,只是这种爱太有分量。

    她不动声色,只是笑着点头,“让阿姨多记挂了。”

    “你呀,小时候长得太可爱了,惹人记挂倒是真的。”宋姨开着玩笑,继而又叹息,“宋壶深从小被爷爷奶奶宠着,性子被惯坏了,脾气也古怪,这些年宋壶深在南荔也闯了不少祸,多亏有你这个姐姐照顾他。”

    一种近乎遗憾的语气,让凝顾一怔,好像宋壶深这个人,已经让她失望了一样。

    凝顾当作是自己的错觉,“深深很乖的。”

    她语气认真,不再像刚刚那般礼貌的周旋客套,是真的在认真为宋壶深解释:“是真的,他也一直在照顾我。”

    到底是小辈,沉不住气,碰上自己在意的人,刚刚沉稳的模样便荡然无存,显现一些小姑娘的率真可爱出来。

    宋姨笑的不动声色,“你们一块儿长大关系好,互相照顾,我跟你妈妈也放心的。所以,阿姨想请你帮个忙。”

    刚刚那么一大段弯弯绕绕的前菜过去了,要上正餐了,凝顾想。

    “您说。”

    “前阵子阿深的奶奶生了一场病,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宋家孙辈中,奶奶最喜欢阿深,老人想孙子陪着。可阿深一向有自己主意,他不愿意回去,我也劝不动他。你们姐弟感情好,所以阿姨想让你劝劝他。”

    凝顾:“他为什么不愿意回去?”

    宋姨像听了个好玩的笑话:“他为什么要留在南荔?”

    窗外的夜,黑得像把人一口吞进无限世界一样,凝顾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中午那种不适骤然袭来,凝顾觉得肚子里那些弯弯绕绕的肠子都慢慢结成一块硬物,在慢慢蠕动。

    她想喝水,可面前的热水已经凉透了,又觉得这咖啡店的暖气好像关了,四周都在蹿冷风,只好抓着衣襟把自己裹了又裹。

    “他回宋家,就不会回叶绿园了。”凝顾的声音像风,飘忽,随物阻挡,却真实来过,几乎是肯定的说。

    “宋壶深是我儿子,他心里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宋姨看着她,隐晦的话说出口,像是劝说,话里话间都带着好自为之的意味。

    凝顾手心渗着冰凉的汗意,扯了一抹惨淡的笑意,难怪许母之前一再告诫她,如果和宋姨碰面要有礼貌。

    “等奶奶身体好一点,他要是想回,这宋家谁能拦得住他。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但阿深不是,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两家都难以收场,阿姨的苦心你懂吗?”

    中华文化上下五千年,以夏为始,以清为末,浩浩汤汤,恢弘伟大。但学史入门常常听闻过一句话:历史是小姑娘,被胜者随意妆画。

    一个朝代更迭,一个人的生平,甚至都不需要篡改,不需要隐瞒,只需要稍微加上一点点的主观感情色彩,便能否极黑白。比如。有一个人死在战场。有一个人战死沙场。有一个人拼死沙场。同一件事情,每一句话的表述不同,感情程度不同,那么代表的意义便截然相反。

    同样的话,她去说,跟宋姨说,是不同的。

    年纪小尚有任性的理由,可是长大了,身不由己这种事,她是懂的。

    他上次回宋家,走了两年,如果这次再走,遥遥无归期。

    可是,她也没有资格用“归期”这个词,宋壶深不是属于叶绿园的,也不是属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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