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凝顾按时去医院复查。医生说,腹腔的伤口恢复得很好,只是腿部不同程度的骨折损伤还得继续恢复观察。

    an是一种进食障碍,属于精神科领域中与心理因素相关的生理障碍。病因复杂,为多因素疾病,凝顾去看了心理医生,出来时,天色都暗了。

    回到家,人刚进玄关就听见楼上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客厅里的电视声也很大,许眷顾的作业文具全就铺在客厅的茶几上。

    许眷顾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看见她,扔了遥控器,走过来推她,“阿姐。”

    凝顾听见了许父和许母的争吵声,问:“怎么了?”

    许眷顾摇摇头,只是把她的外套收拾好,还给她倒了杯热水,问她吃不吃水果,问完又乖乖去洗。

    整个过程,楼上争吵的声音一直没停。

    他给凝顾洗了一串葡萄和青提,凝顾接过,心想这小孩最近性子沉了些,但一转瞬,就听见他毫不耐烦的朝楼上吼:“妈!我姐的维生素你放哪了?”

    楼上的声音瞬间停止。

    凝顾:“”

    “吃哪个?葡萄?”许眷顾没事儿人一样,作势要给她剥葡萄皮。

    “他们吵什么?”

    “妈妈看爸爸的司机在,以为爸爸会送你去医院,结果回到家发现你是自己去的医院,就把爸爸call回来骂。”

    “家里司机送我去的,我不是自己去的。”

    前段时间,凝顾的心理诊断报告提到情感淡漠,无爱症。

    医生说,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成长影响重大,并且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心理创伤。许父许母这才重视起孩子们的情绪情感问题。

    许眷顾当然不是指这种‘自己去’,不然楼上也不会吵起来。

    许眷顾:“以后我可以请假陪你去。”

    青提的酸味在味蕾爆开,凝顾没接话,望着茶几上的茶杯出神,又问:“这值得他们吵那么久?”

    许眷顾一愣,把剥完皮的葡萄放在玻璃碗中,插上叉子递给她,擦了擦手,一脸不知该从何说起的表情。

    凝顾就吃着葡萄盯着他。

    “小姨家那个哥哥。他不是走了嘛爸爸说你不开心,说他同事有个儿子,刚大一,改天带你出去认识一下。然后俩人就吵起来了。”

    凝顾听完,沉默了许久。

    葡萄被她吃到见底,有点酸,酸到她的胃部蠕动得有些疼。

    她依然什么都没说。

    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无语。

    半响,客厅实在安静得不行。

    她把装水果的玻璃碗放下,看了一眼茶几上那个茶杯,“有谁来过吗?”

    许眷顾:“顾行哥来了一下,你刚刚吃的葡萄就是他买的,他说他晚点还来。”

    “还来?来干嘛?”

    “他没说,放下葡萄就走了。”

    “哦,”凝顾皱了皱眉,“明天你跟我一起去外婆家吗?”

    “去。”许眷顾兴冲冲,“我可收集了好几个石头,都给外公带上。”

    凝顾:“”心想,他说的石头,该不会是鱼缸里面那几块彩色的石头的吧。

    ----

    吃完晚饭,许父被一个电话叫回去开会了,许母在客厅跟凝顾聊了会儿天,不知道怎么提起来二堂姐的婚礼。

    许母说那婚礼办的铺张浪费,声势浩大,语气不是特别好。

    二楼的许眷顾写完作业,叫许母上去检查,没多久,许顾行就来了。

    “小姑娘,干嘛呢?”

    凝顾发着呆,被吓了一跳,“”

    “喏,送你的礼物。”许顾行掏出个袋子,粉到极致,递给她。

    凝顾诧异,“为什么给我买礼物?”

    许顾行眼皮没抬一下,“不是出院嘛,讨个吉利。”

    联想起上次的吉祥话,凝顾觉得这人怪迷信的,什么都要吉,吉星转世似的。

    她问:“能打开看吗?”

    许顾行轻啧,“为什么要打开看,咱大中华不兴西方那狗屁礼貌。”

    凝顾:“我只是打开看看,要不要收这个礼。你上次给我的红包,那么一沓叠,还挑个那么好看的红包袋,里头装的全是十块钱的。”

    许顾行摸摸鼻子:“南荔包红包就是这个数啊。”

    凝顾:“那你包那么一大叠?”

    许顾行:“北绥是有包一大叠的啊。”

    一通对话下来,许顾行脸不红心不跳,凝顾都想给他颁个‘最强心脏’金奖了。

    她无语,直接打开礼盒,暴力开箱。

    礼盒里躺着一条手链,灯光下闪闪发光,椭圆形的钻石每两颗镶成一个爱心,她数了数,42颗粉钻。

    就是说嘛,北绥怎么可能出只铁公鸡呢,这堂哥还是挺大气的。

    凝顾拿起手链,凑近,做小老太太眯眼看报状,“现在义务小商品都这么良心了吗?”

    许顾行:“”

    见他一脸吃瘪,凝顾笑了笑,把手链往手上套。只是她太瘦了,虽然这段时间许母一直在给她喂补品,但也别长多少肉,手链戴着很宽。

    她有点遗憾,“堂哥,太大了,我带不了,给未来堂嫂留着吧。”

    许顾行眼里闪过微不可察的心疼,一眨眼,又恢复成不靠谱的模样,“你未来堂嫂的我再买一条,你迟早会胖的。”

    她轻啧,虽然是劝着收礼的话,可她怎么这么不爱听这话呢。

    他又劝,“你们小姑娘不都喜欢这些粉不拉几,又闪闪发光的东西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许眷顾从楼上下来,进了厨房,端来一碗黑黝黝的中药。

    听见这话,许眷顾忍不住说了一句:“哥,喜欢闪闪发光的,那是乌鸦。”

    凝顾一笑,默默把手链放回礼盒,“你还是多买几斤葡萄吧。”说完,接过许眷顾手里的药,一声不吭的喝了个干净。

    许顾行被小姑娘气就算了,这许眷顾也来凑热闹,他淡淡的扫了他一眼,想让他哪来哪去。

    凝顾眉头都没皱一下喝完,刚好看见他的眼神,把碗还给许眷顾,“许眷顾,我跟你哥说点事,你先上楼吧。”

    “行,你要上楼再叫我。”许眷顾把碗拿回厨房,没一会儿,上楼去了。

    许顾行笑,“他挺听你的话啊。”

    到了春天,北绥还有些凉,凝顾拉拢着外衣,不置可否。

    忽而,他像是想起什么,神色一紧,“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小姑娘坐在轮椅上,穿着件棕色的麋鹿针织外套,葱段似的指节按在扶椅上,小脸虽然清瘦了些,但面色尚算的红润。

    凝顾望着窗外,院里那棵山茶花树上挂着彩灯,五颜六色的闪。

    她不答话,俩人就陷入了许久的沉默。

    茶泡的太久,茶汤浓厚,许顾行抿了一口,涩到深处,“你有没有听天窗效应。”

    凝顾说:“鲁迅的《无声的中国》: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他扯了一抹笑,“嗯,小姑娘功课不错。”

    “所以呢?”

    “其实你不用这样做的。年前,三叔有意让我帮你看学校了,我也已经打听了几个不错的音乐学院。三叔知道你不想跳芭蕾,他说小美人鱼本来上岸走路就像在刀尖上走,何况是跳芭蕾舞。他一直都有做你妈妈的思想工作,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凝顾听完,没显露什么表情,甚至她还有些发呆,脑袋空空。

    她的情感接收,似乎越来越迟钝,也更像筑起自己的高墙,无坚不摧。

    他走过去,厚实的大手掌落在她的头顶,像上次过年时那样,轻轻的揉。

    叹息,语气柔和,“小姑娘,听哥哥的,以后有什么事,咱商量着来,行吗?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旁的人一提起凝顾,往往能想到温柔这个词。但温柔和冷漠并不是相悖的,她是一个温柔的人,她受委屈时也依然在包容别人,那么同样也可以冷漠至极。

    在未来分水岭面前,和一起长大的宋壶深分开,没日没夜的练舞,饱受身体疼痛、疾病的困扰,看不见属于自己的一丝光亮。

    于是,她用一个难以让人接受的选项,让人接受一个折中的选择,用一条命,去博一条自己想要的路,这就是她用的天窗效应。抛开血缘、亲情、礼理,她有自己的目的,就有抛弃所有的冷漠。

    凝顾听了他的话,看着某处出神,半响,笑了笑。

    她语气冷淡,不像在说自己般解释,“广告牌掉下来的时候,我不跑,是因为脚抽筋了。”

    那晚许顾行踏着月色走出许家,只觉乾坤扭转,苦尽甘来,好茶。

    ----

    季节更迭总是神奇,上次来时还是一片残败寂寥之景,如今在踏上这片土地,却葱葱郁郁,生机盎然。

    林家客厅,凝顾正吃着一碗冰镇糖芋球。

    小白瓷碗里,香芋搓成小圆球,躺在红豆汤色里,像水灵灵的害羞姑娘。

    一汤匙舀起三四个放进口中,香芋的糯化在舌苔上,连带着甜味的冰镇汤汁下肚,软糯香甜。

    凝顾眯着眼笑,像只满足的猫。

    “上啊上啊,我有大!大!鲁班必死!”许眷顾面前放着一个早已空空如也的碗,正忙着玩游戏,“靠!沈知画,你演我!”

    游戏声中,凝顾突然想起一件往事。

    去年暑假,宋壶深总粘着她,她忙着写暑假作业,他忙着在她身边打游戏。

    她记得一连几天,他都在玩同一个英雄,游戏语音里林化之骂骂咧咧让他换,他就是不换。

    然后有意无意的坐在她旁边,那个游戏英雄每次都在她耳边重复一件台词:长得帅有什么用,还不得听女孩子的话。

    后来,他陪他散步,她就接着逗狗的缘由,叫他靓靓。

    在南荔,靓就是长得帅的意思。

    靓靓,那就是长得非常帅。

    结果叫完,那小少爷还十分嫌弃,凝顾就觉得他嫌弃的表情挺好玩的,偏要叫他靓靓。

    “不玩了,我要去干活了。”说完,许眷顾下了线,收拾桌面,起身。

    凝顾:“你去干什么活?”

    许眷顾:“帮外公敲石头。”

    凝顾语塞,想起今天一大早许眷顾从鱼缸里搬上车的几块石头。

    好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想了想又说不出口,算了还是让外公跟他说吧。

    “林姓老头!是不是你把我压帐篷的砖头拿走了!”外婆拎着一捆不知名的草进来,大喊。

    外公在楼梯口探出个头,“我的颜料不够用了,我就敲了一小块。”

    许眷顾,许凝顾:“”

    ----

    水池引来溪水,哗哗地流,外婆把带回了的草要清洗过后,挪到院外晾晒。

    许眷顾本来跟着外公上了书房,没在楼上待够一刻钟,又下楼来找她,手里还抱了个凝顾小时候玩的空灵鼓,非要她弹给他听。

    “你从哪找的?”

    “外公给的。”

    凝顾抿嘴,估计是外公为了把他撵出来,故意找的借口。

    “你想听什么?”

    “还能点歌?”许眷顾诧异,“随便吧。”

    空灵鼓的击鼓棒不见了,凝顾用指节敲击,许久没弹过,她试了试手感,才开始弹奏。

    鼓声空灵悠扬,像被赋予生命力一样,混着潺潺溪水声,让人跌进想象中的世界,随着一叶扁舟远扬。

    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在竹椅上,外婆手边举着一本古书,天色光明,借着明阳读书。

    一曲毕,凝顾心中久久未能平复。

    她听闻,许母问过宋姨,他在宋家,过得很好。

    宋家的孙辈不少,但本家就只有宋壶深,他回去也无可厚非,本就是人中龙凤,这么多年跟着她在南荔,已经是错位了。

    她想起往时夏家敢摆鸿门宴,不就是以为宋家将宋壶深遗弃,才敢骑到他头上的吗?

    回去了也好,也不是缺了谁就不能活的,她想。

    凝顾微微回神,喃喃低语,“阿嫲,若我不是芸芸众生的普通人,是不是也能成为某人的万里挑一。”

    外婆摇着蒲扇假寐,听着这话,也料得她心中所想。

    “人生在世啊,并不是什么人都与自己有缘的。有些人能做朋友,有些人能做夫妻,但有些人就只有做陌生人的缘分。”

    “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缘起缘灭,命数而已。”

    ----

    有人喜欢迷人的花,有人喜欢结果的树。

    夏至。

    凝顾一边养病,一边备考,终于考上心仪的学校,临行前,遵守朋友承诺,回了趟江岭。

    同年冬季,病情恶化,休学了半年,做了几次手术。

    后来,她跟南荔渐渐断了联系。

    再也没有听闻他的消息。

    ———

    至此,有些人黄金般又一文不值的青春,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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