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凝顾拨开他脸颊旁的碎发,跟他贴贴,试试体温,“还是有点烫。”

    庄园的佣人把他的上衣送进来,凝顾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用温柔用所有的心力对待他,毫不敷衍。

    凝顾轻推了一下他,两个人分开了一些,挪动了几步,给他倒了杯温水。

    “靓靓,留你爸爸妈妈吃顿午饭吧。”

    宋壶深拧眉,似乎她在说什么傻话。

    “我怎么会来荼山的?那时候见过你,我打算去敦煌的,是宋叔在机场堵我。他跟我说,你过得不好,这么多年。”

    “他们怎么说也是你的家人,虽然你们的关系好像不怎么样,但我还是第一次作为这样一个身份面对他们,不能没有礼貌的。”

    “吃完饭,你还爱我吗?”

    “???”

    “当然。”

    “好。”

    凝顾很干脆答应了,心想这人在说什么傻话,吃的又不是忘情水。

    后来事实证明,宋壶深十分有先见之明。

    ----

    临近中午,佣人纷纷在餐厅忙活备餐。

    四人入席落座。

    宋壶深坐在凝顾旁边,没什么表情,生病脸上带了点苍白。

    宋父宋母坐在对面,没人提起刚才的事,更多的是和凝顾说几句家常。

    除了母子、父子不说话外倒也不是太尴尬。

    凝顾看了一眼桌面上的菜品:鱼子酱脆皮乳猪、一口和牛酥、整只鳗鱼天妇罗、鲍鱼海胆海螺刺身、青椒炒肉、番茄肉酱意大利面、盐焗花螺、铁锅呼包子中不中,西不西的,这什么跟什么啊?

    凝顾自以为非常隐秘的看了一眼宋壶深,突然有种今天是第一次来荼山的想法。

    倒是宋父,笑得温和,跟她讲起了菜品。

    “别小看这青椒炒肉,这可是荔枝木和枣木明火炒的,还有这鱼子酱,浙江那边出口的这呼包子吸满了汤汁,好吃。”

    “叔叔喜欢中餐?”

    “喜欢啊。好久没没去过了,吃中餐解解乡愁也好,今天托许小姐的福啦。”

    凝顾淡笑,“这哪里话。”

    端坐一旁的宋姨,夹起一片黑金鲍沾山葵,冷笑开腔,“老了记性这么差?两个月前不是去过吗。”

    宋父健谈,光是一个菜品就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

    “南荔人酷爱喝汤,以前我在南荔繁临区住的时候,常去一家茶餐厅。专门做鱼的,鲜活的鱼现做鱼丸鱼生那些,最后边角料拿起炖汤,起锅后撒一把葱那叫一口鲜甜哦。”

    凝顾笑:“南边湿气重,南荔人比较养生。”

    宋姨冷眼拆台,“说好听是鲜甜,说难听就是土腥味重。”

    宋壶深没什么胃口,只顾着低头喝汤,态度比之前温顺了点,但也不搭理人。

    凝顾:“”这家人平时都是吃炸药包的吧。

    一顿饭,吃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示意佣人盛汤,打圆场:“刚好我来的时候带了汤料,想着宋壶深生病给他煲了汤,宋叔宋姨尝尝,清热润肺的。”

    宋父:“正好我平时抽烟,润肺适合。”

    蓦然,瓷质汤勺碰撞碗壁的声音响起。

    宋姨皱眉,满脸不悦,还未开口。

    凝顾那双杏眼看向宋壶深,语气询问:“宋壶深?”

    “这是我的汤!”

    小狗护食。

    还是不坦诚的小狗。

    饭后,宋姨把凝顾叫住,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宋壶深不肯,差点又吵起来。

    凝顾好说歹说,反复保证才哄好。

    茶室,橙黄的灯光折入羽睫深处,凝顾望着水波摇曳的茶海,细细的一声低叹。

    终究还是避无可避的,心底浮涌而上一阵料想如此却抗拒不已的久违感。

    不同于荼山整个庄园偏欧式的风格,是中式典雅的设计,室中置了绿植和流水景观,竹阁青瓦,布景清雅简约,禅意十足。

    “你妈妈最近好吗?”

    她慢悠悠的沏茶,斯条漫里,递过去紫砂杯茗,“已经退居二线了,工作比较清闲,偶尔会出去旅游。”

    “我听说你在娱乐工作?”

    凝顾淡笑,“宋姨的消息真灵通。”

    “我灵通什么,就是卢家那丫头说,前阵子在酒会上遇到你了,想不到你们还挺有缘分。”

    坐在红木茶桌前的凝顾,循声抬眸,含笑,“卢家?前阵子是在酒会上遇到了。”

    宋姨呷了一口茶,不咸不淡的掠了她一眼,“那孩子小时候就常来我们家,阿深的爷爷奶奶都很喜欢她。”

    画外音不言而喻。

    凝顾垂着眸子不动声色,却话里有话,“鲜活清白的女孩子,总是招人疼的。”

    宋姨放下杯盏,注视她,“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孩子,一直都很听妈妈的话。”

    凝顾这个人,天生就有一种令人迷醉的温柔。

    而这种温柔,略过时光的年轮,像是秋季透过光线斑驳的叶,自带一种破碎沧桑又坚毅的强大感。

    也是因为这样,在这种即将被泼水或丢巨额支票的境地,她依然安静而清冷。

    “宋阿姨,你不妨有话直说。”

    而宋姨,到底是资历摆在那,面色不动,笑意不达眼底,“我不中意你做宋家儿媳妇。”

    闻言,凝顾不惊讶,依旧面色冷淡,甚至略略点了下头。

    这副满不在乎的姿态落到宋姨眼里,她那双眼眸愈发锐利,“许凝顾,最近和你小姨有联系吗?”

    高山自上而下的山泉水,经竹勺舀起,装满陶壶,放置在碳炉上细细煮沸。

    室内吊灯渲染出温和明暖的光,茶桌上一炉沉木熏香冉冉而起,沉香弥散,所视皆是素雅的雕花隔屏。

    有联系,但很少。

    凝顾当年出事时,曾回过一次南荔,但不久之后就出国做手术了,之后又是备考,又是入学,又是旧病复发,一来二去,南荔更是回得少。

    原本,小姨和宋叔就常年出差或旅游,南荔就像给宋壶深和凝顾俩人组建的家。

    后来,他们俩都不在,南荔更不成家。

    直到凝顾毕业,再创业,事业有点气色后,能自己支配的时间富裕了些,才慢慢恢复联系。但也只是有联系,小姨性子闲不住,天南地北的走,她自己也是居无定所,其实俩人见面的机会很少。

    在宋姨问这个话之前,凝顾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凝顾的不言语,并不耽误宋姨的步步紧逼,她说:“当年,你在机场发生意外后,从北绥到南荔,你应该都见过你小姨吧。以你小姨对你的重视程度,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些年,你们娘家也应该很少见她吧。”

    凝顾蹙眉,察觉到不对劲。

    这位从进门一直都保持端庄,要说唯一的失态,也只是她对凝顾言语中的敌意。

    可此时,宋姨眸中带着分明的冷意,转眼又被晦深难测掩盖,情绪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崩坏。

    “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来宋家的那天。你小姨跟宋二在老宅的一楼欢喜的议亲,而我却跟宋壶深的父亲在楼上闹离婚。宋壶深在后院把管家的儿子打得浑身是血,他一身是血出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害怕?”

    话语间,那张时常端庄到毫不出错的脸庞,露出苦笑。

    “我知道老宋找过你,他跟你说的话,你不需要放在心上,你也不用待在这里。人心软一时呢,心软不了一世,到最后,幡然醒悟时,悔啊,怨啊,不甘啊,不愿啊,都是你心软的代价。”

    她看凝顾的眼神十分复杂,冷漠烦躁中夹杂着难言的愤怒。

    “你有自己喜欢的工作,有自己的家人,有自己的交友圈,可是你这几个月几乎寸步不离的待在他的身边,你不慌吗?难道你愿意为了他,放弃之前拥有的正常生活吗?”

    隐隐察觉出宋姨的劝退之意时,凝顾眉心微皱。

    这好像不是“你配不上我儿子,五百万离开”系列。

    这时水开,凝顾淡淡瞟了眼沸腾的水汽,抬手垫着毛巾将水提起,沏第二遍茶。

    “旁的人呢,都说宋家家风清流可你知道为什么偌大的宋家,滔天的富贵,孙辈却怎么淡薄吗?因为宋家的家训,一男不娶二妻。你一旦落在宋家人手里,便是生根了,没有回旋余地的,宋家人一向惯有手段。”

    新茶味苦,仿佛舌尖与心尖相连,宋姨克制到手背青筋显现,终究红了眼眶。

    突然的豪门秘辛,凝顾皱起的眉又深了些。

    凝顾听懂了。

    宋家男人都有病。

    所以,宋壶深这个占有欲还是个家族病史。

    宋壶深生性桀骜,性格偏执,不听管教,宋姨不喜欢宋壶深。

    总之,宋壶深不好。

    还真是不留情面。

    她似有若无的弯了下唇,冷意便爬上眉眼,“宋姨,你是不喜欢我吗?”

    眼前的小姑娘,一如多年前的沉静清雅,只是褪去了稚气,隐藏了无害,只等她敛起笑意便惊觉利刃出鞘,寒芒一闪。

    宋姨顿了顿,笑意淡了又淡。

    她微微摇了摇头,言语上却表示不认同,“不是。”

    盆栽旁流水声叮咚作响,声音清零而悠远,仿佛将时间摁下倍速键。

    凝顾坐在茶桌前,不知不觉饮尽了一杯好茶,回品舌根的茶意,淡香苦涩。

    她有些暗叹,慢慢放下茶盏,替面前的人说出来心里话。

    “您不喜欢宋壶深。”

    “为什么?”

    “宋姨,叶绿园十几年光景,是我跟他一起生活,说句不好听的,或许我比您了解他。”

    “他确实有不好的地方,占有欲强,偏执,有时候脾气还不好,有时候还挑食。可是,他会替我绑芭蕾舞的绑带,会时时关注我的身体状况,会把我喜欢吃的菠萝放到我的碗里,会在面对其他人诋毁的时候愿意把我当成靠山,他看得见我的存在。”

    “反而是我,对他不够好。我的爱没有他强烈,所以我可以离开八年,让他等待着将爱意变成偏执。”

    “宋壶深的爱赤诚,就像刚刚那餐饭,虽然菜品有些奇怪,但他知道宋叔爱吃中餐,您喜欢吃海鲜。孩子对于母亲来说,一开始便是从伤害开始的。但对于孩子来说,爱母亲却是天性。对于宋壶深来说,您的否定比任何人都伤害他。”

    “想一些,其实与其说他找了一个温柔美丽成熟的爱人,更贴近于他给自己找了一个温柔美丽季节,找了一个我无条件爱他。”

    “我可以是流浪的人,但我爱的人不能是。”

    -----

    饭后,半小时后服用。

    宋壶深看着药盒里红红绿绿的药丸,端着杯水,忽然想起凝顾已经很久没有盯着他吃药的事情。

    茶室外边是个草坪,种着颗不知名用来遮阴的树,树下有供人歇息的桌椅。此时,红木质桌面上放着一个精致的蛋糕,摆着几个饮过的茶具。

    四周无人,除了风声,就只有溪水流动的声音。

    宋父指节夹烟,指了指,“这水里放的花?”

    宋壶深没抬眼,冷淡的嗯了一声。

    树叶繁盛,风一吹,沙沙作响。

    溪水流动,像一只颤颤巍巍的手推动着花苞向前,向着那颠沛不知归处的远方。

    鲜花娇嫩,有些水急便往水里翻滚,幸运的还能沾的水翻上来,不幸的便沉下水沉入泥。

    宋父若有所思,“这话好端端的,怎么摘下来放水里。”

    宋壶深听出言外之意,目光扫了一眼水中花。

    淡淡道:“我的花,我爱让她哪开就哪开。”

    他的防备之意明显,宋父掐灭了眼,“你母亲很生气。”

    “哦?”似是诧异的语调。

    “我帮着你把凝顾送到荼山。还有你把人强留在这。”

    “您说的含蓄了点。”宋壶深似笑非笑,“你帮我骗的她。我囚禁了她。”

    “来之前是这样想的。不过,现在看看似乎只有我的错。”

    “我很感谢。这点,你从宋家处理事件的多少可以看得出来,我替您处理了不少。”

    宋父语气无奈,在劝:“这宋家早晚是你的”

    夏日到了尽头,蝉鸣却还在,令人烦躁。

    宋壶深平静得生人勿进,“所以,您觉得我感谢错了?”

    有的时候宋父和宋壶深对视,气势也会有招架不住的时候,仿佛他所有的想法都在这个儿子面前无所遁形。

    或许是心虚亏欠,又或许是那双眼睛太过锐利,冷眼看小丑般漆黑着洞察人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地藏着太多心事,从小便是如此。

    宋父叹气,“你把梵策的人撤出来吧。”

    宋壶深冷笑,眸光冰冷。

    一个人的行事风格会改变,言语也能伪装,但与生俱来的那种气场变不了。

    宋壶深突然笑了,唇边弧度带着深意,“这才是你们来这趟的理由。”

    再多余的话,骄傲如宋壶深,不会再说。

    静默许久。

    宋父原本也不指望提出来会有结果,便想转移话题,却不料被宋壶深上下联系听成了威胁。

    宋父说:“听说老爷子去了一趟樊楼,他见过小顾了吗?”

    妥妥的,踩中了雷区中最大那颗雷。

    宋壶深的目光突然落在摆在桌面的粉色天鹅,露出鄙夷的笑意,不伦不类。

    骤然往事袭来。

    当年,他们就是这样将把自己和许凝顾分开的。

    她一走,就是八年。

    八年时光里,分分秒秒,他连她的一丝气味都留不住。

    可惜,他不是从前那个光有脾气的宋壶深了。

    “你想替老爷子做我的主?早个十年八年可能还可以,现在恐怕不行。”

    低垂的头颅抬起,一双眼溢着血丝通红,他脸色苍白,唇瓣殷红。

    语气极冷,“这宋家,谁都做不了我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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