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到朱利安的踪迹, 实为偶然。
第九军团的内查还没结束,布莱克自然没有别的闲暇心思,但亚瑟主动找上门来的时候, 他倒也没有把这个小年轻拒之门外。
亚瑟的长相柔美, 不熟悉他的人,压根不会知道他在战场上的铁血手腕。当他站在布莱克的面前,露出恬静的微笑,“布莱克将军, 父亲让我过来给您送一份简报。”
布莱克很想揉脸,他示意亚瑟坐下,嘲弄地说道:“他明明可以直接传送给我, 却还是要让你亲自过来一趟。这事情看起来,没那么简单吧。”
亚瑟平静地说道:“毕竟父亲说了, 要是再请您过去的话,可能会挨打, 所以就让我自己过来了。”
布莱克斜睨了他一眼, “有事快说,没事就滚。”
亚瑟将手里的简报递给布莱克(天啊, 居然又是纸质版),然后笑了笑, “我想,这会给您追查第九军团的麻烦提供一些线索。”
布莱克一目十行地扫了过去, 在看清楚某几个字眼后突然停住,视线又挪了回去逐个读下来, 看到最后, 他的眉头紧蹙, 自言自语地说道:“第九军团和第一研究所的合作, 居然可以追溯到四五十年前。”
“当初第一研究所发生的乱子那么大,如果光靠着贾森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全部瞒住。据说当时有一位高级研究员曾试图把消息外传,但她的助手还没出研究所就死了。直到几天前,我们挖出了这些东西。”亚瑟昂了昂下巴,示意那些简报,“那个高级研究员的名字,叫玛丽·休。”
布莱克皱着粗眉,摸了摸花白的鬓角,“她和朱利安·休是同一个姓氏,这不该是偶然,对吧。”
亚瑟微笑。
布莱克闭着眼,手指敲击着桌面,不知是在想什么。
研究所,第九军团,实验室……这些事情,如果真的要追根究底,其实并不是难事。难的地方在于证据。有些事情都埋葬在几十年前,真的要挖出来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而第九军团背后的人,也未必甘心就这么彻底失败。
假若布莱克真的要彻底挖掘下去,那阻力只会比现在还大。
可既然亚瑟出现在他这里,就意味着,联邦内,倒也不全是那些心思。
布莱克靠着身后的椅背,慢条斯理地说道:“亚瑟,你说你是代替你父亲过来的。可实际上,你和你父亲未必是为同一方做事,你不如说个清楚,你今天来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做军人的,总是直肠子。
就算能动脑,有些时候,也比不上不动脑来得畅快。
亚瑟轻笑,“我只是为您送来解锁约瑟芬的权限。”
除开在军舰上和几个特殊地方,回归普通居所的布莱克是无法再调动智脑约瑟芬的。当布莱克亲眼看到亚瑟取出一个小小的按钮,而从按钮里传来约瑟芬熟悉的声音时,就算是布莱克也忍不住露出疑窦的表情。
这位久居上位的将军硬生生从亚瑟的身上看出阳谋的狐狸尾巴。
尽管布莱克已经有所预料,但从简报里摊开来的内容远比最初想象的还要多。
“母体计划”,实验体的暴动,诡异的青年,还有玛丽的死亡,包括123医院(后来的福利院)这些都挖掘得差不多。
亚瑟:“所以,能请将军告诉我,关于那位朱利安·休的下落了吗?”
献上这么大的诚意,亚瑟不可能不带着目的而来。
布莱克将军哼笑了一声,苍老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玩味,“你们怎么知道,我清楚他的下落?”
“红宝石号的残骸是第七军团负责捕捞回来的,如果有谁比我们更担心幸存者的下落的话,那就只有将军您了。”
第九军团护送红宝石号的士兵全部
死亡,死前所有的逃生舱都全部满载,尽可能送走了能逃离的幸存者。
布莱克将军能统领一个军团,不可能有太多的仁慈心肠。
但亚瑟知道,布莱克将军的侄子就在红宝石号上。
他当然会想知道同为军人的侄子拼命救下来的幸存者踪迹,如果有谁能找到那些逃生舱的下落,那个人只可能是布莱克将军。
布莱克高深莫测地看着亚瑟,露出淡淡的微笑,“亚瑟,不如说,你们想找虫母,是为了什么呢?”
…
是啊,为了什么呢?
朱利安坐在会议室里,肚子里满是打结的疑团。
在被点出他身后的人是埃德加多,以及整只飞船外都是虫族的实情后,朱利安已经麻木了。他坐在会议室喝着喜喜果水——就连他这个小小的喜好都被探出来了——他慢吞吞地又喝了一口,看着出现在他对面的虚影。
——布莱克将军。
朱利安当然知道他。
第七军团的军团长,和第一军团并驾齐驱的军团,在朱利安还在雅斯顿主星的时候,每次新闻上出现第七军团的身影,与之而来的必定是胜利的号角。
朱利安没有问是怎么找到他的傻话,也没有主动说话的打算。等到他喝完第三杯喜喜果水的时候,他听到布莱克将军开口说话,“弗兰西斯科是个好战士吗?”
谁?
朱利安一时有点迷茫,约瑟芬非常体贴地给他具象化出那个人的模样。
……是队长。
朱利安哽住,手指用力地抓着水杯,“他是将军什么人?”
布莱克:“是我的侄子。”
朱利安的喉咙似乎要挤出什么字句,但又沉默了下来。冰蓝的眼睛不住地看着约瑟芬具象化出来的图像,看了好一会才主动再说,“能把亚伯的样子也变出来吗?”
以约瑟芬的能力,即便是一个简单的名字,“她”也能很快检索出来,立刻就把身为弗兰西斯科下属的亚伯并列在队长的身旁。
朱利安盯着他们两个看了很久,才疲倦地说道:“他们当然是好战士,我非常感激他们给予的帮助。”他的语气有点轻飘空灵,仿佛踩在柔/软的棉花上,“如果将军有什么想知道的事情,直接问就行。如果是我能说的,我不会隐瞒。”
在布莱克的身后,可不止他这个将军一人。
无数的智囊团在旁听这场古怪的对话,分析着朱利安表现出来的一举一动。
“他似乎对布莱克将军和军人拥有较为正面的看法。”
“喜欢直来直往,不喜欢绕圈子。”
“能够交流,是智慧物种,态度不要太过强硬。”
“……”
那些声音滑过布莱克的耳朵,就跟无用的叫声般,其实这位第七军团的将军一个字儿都没认真听。
他详细地问了弗兰西斯科在红宝石号上做的事情,朱利安就也认认真真地从头到尾讲解了一遍,他甚至没有掠过埃德加多造成的影响,也没有否认最终红宝石号的毁灭都源自于虫族。
布莱克有点惊讶地看着朱利安,“你似乎并不认可虫族的做法?”
朱利安沉默,苍白的脸庞掠过一丝阴影,他的皮肤如同最上等的绸缎,尽管似乎是笼罩在某种阴郁的情绪下,仍然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妖冶与蛊惑。冰蓝的眼睛里泛着奇异的光泽,他微微侧头看着布莱克,“我无法评价什么,不管是对人类还是虫族,关乎生存的问题,我没有资格判断。”
“还不确定自己的定位吗?”
布莱克将军扣在耳朵里的机器传来嗡嗡般的讨论。
“仍然有着人类的自我认识。”
“可以争取……”
“
要小心,他身后的那两只虫族……”
布莱克只觉得那些嗡嗡的声音实在太吵闹,随手从耳朵里拽出了仪器丢到一边,那种如同吵闹的小虫子的声音总算是消失了。他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说道:“其实我最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他让约瑟芬把贾森的实验数据传送了过去。
“关于高级研究员,玛丽·休的事情。”布莱克平静地说道,“我们想知道,当年在研究所的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
直到朱利安坐在床上时,那种后知后觉的恐慌才抓住了他。
但这种感觉只存在了几秒钟的时间,又很快消失。
如果是在雅斯顿主星上,朱利安要是和第七军团的布莱克将军见面的话,肯定会又惊又喜,也会激动得睡不着觉。可现在的朱利安的心脏在狂乱地跳动了几下后,又恢复了安静。
他所经历的事情,已经超乎太多太多,就算想维持一点激/情,也会很快熄灭。
在他和布莱克对话的时候,埃德加多和代号a基本都没说话。
这是两只非常听话的虫子。
但朱利安进到自己的舱室后,它们维持的某种平衡就有点绷不住了。嗡嗡,嗡嗡,是代号a的翅膀在拼命挥动,紧接着是某种若隐若现的嘶鸣声,朱利安下意识朝着埃德加多看去,惊恐地发现这家伙的人形已经要液化成古怪的粘液。
一想到在山洞里发生的事情,朱利安头皮发麻,立刻喝止住埃德加多的动作,“保持人形,不许变成其他的形状!”
他的语速又快又急,埃德加多在缓慢接收到后,皮肤底下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翻涌,不断有皮肉绽开又收缩,就好似有什么东西要挣扎出来。在朱利安惊恐的视线下,那东西总算吞没了回去,埃德加多重新稳定在人类的形态,然后慢吞吞地走到朱利安的身边——也就是床边,坐了下来。
埃德加多没再主动靠近朱利安,但光是他们一起坐在床上的这个事实,就足以让这只愚痴的虫族满足了。
而代号a,它在朱利安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复眼从金黄变成猩红,又很快蜕变成金黄的色泽。它的翅膀轻轻振动起来,漂亮繁复的纹路交织在它的背甲上,如果细看之下,会发现埃德加多人形背上的纹路和代号a翅膀是何其相似。
它轻轻地叽咕了起来,总算引回来朱利安的注意力,“妈妈,讨厌那些人?”
就算代号a再聪明,想要从人类的情绪里分辨出细微到难以觉察的变化,那还是太为难它了。它只能从朱利安最开始看到约瑟芬的时候判断出朱利安的情绪。
而那绝对不是什么正面的情绪。
朱利安闭了闭眼,仿若蓝色的湖泊轻/颤了两下,“不至于,他们的确没有太多的恶意。”至少对现在而言,还是这样。
他还在想那份实验报告,一想到最后一日的实验记录,朱利安的心就忍不住颤抖起来。
[8月15日,记录人:贾森·巴尼特
实验结果:成功
祂诞生了。
于玛丽的尸体里。]
朱利安揉了揉脸,又揉了揉脸。
玛丽是他的母亲,除开这奇怪的时间对不上外,按照这份记录……朱利安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按照这份记录,玛丽的死亡时间……
“妈妈!”
似乎是发现了朱利安的情绪不对劲,代号a大声叫了起来。
它不再因为之前朱利安的抗拒而远离,反而是整只虫子都飞扑了上来,轻轻地撞在朱利安的肩膀上,当他栽倒在床上的时候,虫族扑棱着翅膀,费力地用被子把朱利安包裹了起来。代号a残留的人类知识里,人类在难过的时候,把他们包起来会让他们更安心
点。
朱利安:“……”
不等他阻止代号a的动作,几根触须从代号a的硬壳里钻了出来,抵/住包住朱利安的被子轻轻晃动,如同在抚慰幼儿时期的宝宝。
朱利安:“…………”
如果他真躺在摇篮里,那勉勉强强还能被这晃动安慰。可他现在是躺在床上,这晃动是直接薅着朱利安的肩膀摇动,这再苦闷的情绪都被代号a这突发奇想的动作搅没了。
朱利安幽幽地说道:“别摇了。和我说说外面那些虫族是怎么回事吧?”
代号a立刻把所有问题都甩给埃德加多:“它是王族,带着很多耀武扬威的小弟,肯定是因为它太招摇了,才会被人类找到妈妈的踪迹。”
朱利安狐疑,“难道一只属于你的低阶虫族都没有?”
代号a乖巧地说道:“没有的,所有虫子都会听妈妈的话。”
朱利安在蚕茧般的被子里挣扎了一下,未果,放弃地躺了下来,“别叫我妈妈。你说的是之前我和你,好像在意识对话的那种?”他久违地吐槽起代号a的称呼,然后才又说道。
代号a从善如流,“是的,朱利安。”
朱利安的眼神从代号a滑到埃德加多身上,又立刻弹开。
唔唔,如果是这个能力的话……
他闭上眼。
感觉,感觉……
更深更深地沉下去。
朱利安最先“看到”的是离他最近的两团光点。
一团比较明亮却小,一团暗淡却庞大,它们的存在感是如此明显,无法忽略。不用去触碰,不用去注视,朱利安都隐隐约约知道那是代号a和埃德加多。
再远,再远一些呢?
无形的网络骤然张开,画面仿佛在他眼前一点点拉开,视野一下子拔高、或者开拓,无法形容的感觉……晦涩古怪的呓语在朱利安的耳边徘徊,嗡嗡和嘶鸣声交织在联结里,仿佛每一根无形的联结都在跳动着难懂的发音和字符。
一只,两只,三只,无数只……重重叠叠的声音混合在一处,仿佛蠕动的根须上遍布诡异的肉瘤,粘稠诡谲的脓液里长满爬行的触手。
他看到,总算看到无数、无穷,无法估量的光点。
那些光点各色不同,大小不同,密密麻麻地点缀在联结上,仿佛一颗颗簇拥在枝芽上的果实、或者是扭动的眼球。
它们贪婪地蠕动着,又在某个瞬间齐齐地看向他。
看向祂。
朱利安仿佛感觉到自己在那一瞬间碎开无数个自我,每一片“我”都带着阴冷残酷的气息,“他”们疯狂地在他的皮肉下挣扎,蠕动,好似要把朱利安的意识彻底吞没,祂的眼神越来越冰冷,仿佛要更深地沉浸入永夜。
那一刻,无数的嘶鸣,来自宇宙深处的回响震荡在祂的耳边。
那是……无数声呼喊。
“妈妈。”
“妈妈——”
“妈妈?”
“妈妈妈妈!”
“……妈妈妈妈……”
诡奇的呓语一下子在朱利安的耳边炸/开,在隐隐约约感觉到那是什么意思后,朱利安的意识不知为何突然疯狂挣扎了起来,原本被混沌笼罩的理智立刻回神 ,连滚带爬地断掉了联结。
他咸鱼瘫软在床上,好久,好久,才颤抖着说道:“……让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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