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研究所出事时, 朱迪是目睹这一切发生的证人。
阿方索比她倒霉点,出事前的最后一个项目, 他和失踪的弗兰西斯一起担任马库斯的助手, 结果被上头的人排查了又排查,被关了大半年才释放出来。
而那个时候,朱迪已经找到了新的工作。
当然还是和军方有关。
只是从第九军团转移到了第七军团手底下做事。
而阿方索被释放后, 同样被安排了和朱迪类似的工作。
他们都曾接触过隐秘的事件,又是能力出众的研究员,在他们的罪名还没大到要偿命前, 当然要压榨他们剩余的价值,继续发光发热。
朱迪和阿方索一开始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最终能活下来, 已是最好的结果。
而在岗位上发光发热了一段时间后,他们两人又因为一场跨球的研究不得不乘坐飞船里离开戒备森严的雅斯顿主星,前往米斯兰星球。
飞船上, 除了朱迪和阿方索这一批研究员外,还有医术高超的医生,联邦出名的科学家,理论家,等等,等等。
可以说,都是跨越了各行各业的人才。
所以飞船遭到袭击时, 这批身份特殊的乘客虽然害怕, 但也还未到惊慌失措的地步。
哪怕是凶悍的星盗,在知道他们的身份后, 未必会下毒手。
甚至有可能借此来谋夺好处。
只要能保住命, 未必不能逃出险境。
而在朱迪和阿方索看来, 这“出事”或许带着很大的水分。
或许,这一次主星那边的人让他们出来,就是为了观察他们会不会借此逃跑,如果以为放松了戒备而做出奇怪的行为,肯定会被顺藤摸瓜给连根拔起。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顾虑,朱迪的行事都非常小心——说不定,这一次被抢劫,也是在主星的安排下才有的“行程”呢?
……但,几星秒后,她撤回了这个猜想。
不管主星的人多么想试探,都不可能找来这么大一只虫族!
她怔然地看着窗外,看着那可怖的淡红色爬遍了飞船的窗口,露出了流动般的血雾和怪异的尾巴……朱迪知道人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直视曼斯塔王族,会精神错乱看到各种奇怪的幻象,可当她看到童年噩梦朝着她走来时,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声,旋即昏倒在了座位上。
……醒来的时候,朱迪就发现她正躺在一处奇怪的草地。
这种湿热的气候,绝不是他们要去的米斯兰星球,毕竟那颗星球是以蓝色为准,就连树木都是彻头彻尾的蓝色,那是米斯兰星球与众不同的奇观。
而这里,高/耸的树木挡住了大部分的日光,但地表却非常潮/湿,仿佛刚刚才下过一场小雨。细密的汗意让朱迪摸了摸额头,四处查看其它人的踪迹。
她很快就发现,那艘飞船上的大部分人,都躺在了她不远处的位置。
而更远处,被无数藤蔓卷起的庞然大物……不管怎么看,都非常像是他们乘坐的飞船呢。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可怕的星球?
这些植物都是会捕捉猎物吗?
那为什么不选择他们这些活生生的血肉,而去选择钢铁硬物?
就在她纠结的时候,从密林的深处,走出来一个高大硬朗的男人,他的头发和眼睛都是淡红色,让朱迪平白冒起不祥的后怕。
她在这个男人出现的那一刻就下意识倒退,连脚后跟是什么东西都没留神,一个不小心绊倒在阿方索的身上,狠狠摔了一跤。
阿方索被这意外袭击弄得骤然醒来,发出一声痛呼。
朱迪却没时间去道歉,拖着刚醒的阿方索就跌跌撞撞往外跑。
——那个男人,非常危险!
危险到朱迪恨不得把所有的武器都掏出来对准他,却清楚自己根本无法抗衡万分之一,所以身体上下全都在哀嚎着“逃跑”一途。
但下一刻,男人的身影却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这完全违反了他们知道的一切常识。
无机质的眼球冰冷地注视着朱迪,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那笑容很虚伪,不像是活人,更像是他在某处看到学到,就硬生生扯下来按在自己脸上的僵硬,“你们的抵抗力很强。”
他的声音有点阴柔,不像是他外表那么强硬。
可他说话时,朱迪感觉自己快吐了。
这种熟悉,但又远比之前的感觉更加强烈的感觉,让朱迪心里蓦然涌出来一个猜想。
……难道,眼前的人,其实不是人?
它是怪物,是曼斯塔王族。
对面的男人浅红色的眼睛诡异地动了动,那是人类的眼球绝对做不到的扭曲。男人伸出一只手,正要说什么,却突然全身都僵住。
——没有任何夸张的描述。
男人伸出来的胳膊停在半空,脑袋扭了一百八十度朝后看,可眼睛却没有换位置,仍然幽幽地盯着他们。
“啊啊啊啊啊——”
朱迪被叫声吓得一哆嗦,还以为是自己无意识发出来的惨叫。
却没想到,是那些正在慢慢醒过来的其他乘客,正悠悠转醒,一抬头就看到这个怪异的场景,吓得头皮发麻,这叫声还没落下人又直接晕了过去。
尽管男人没再正脸——但眼睛还盯着他们,仿佛是在后脑勺的位置长出了两颗镶嵌着眼睛的肉瘤——对他们,而是执拗地注视着另外一个方向,好像是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恨不得粘过去般。
很快,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密林深处传来,茂密的绿色被分开,最先涌出来的是几只高大,非常高大,至少有两层楼那么高的虫族,它们尖锐丑陋的外表闪烁着锋锐的寒芒,远比朱迪他们曾经研究过的低阶虫族还要凶残庞大,那种烙印在视野的恐怖感让他们不自觉跌坐在地上。
它们走出遮挡的树林后,就维持着分开绿色的动作扎根了下来。
然后,是十几只颜色灿烂,各有不同璀璨的花色虫飞了出来,它们娇/小的身躯对比起那几只开路的庞大虫族,那可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但,在它们的身后,复走出来一个更加娇/小的人影,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袍子的青年,他从丛林中步出。
宛如一不小心坠入林间的精灵,又好似最完美的造物。
那是一种仿佛能摄魂心魄的艳美,如同扎根骨髓的黑暗之花,正恣意舒展着最娇嫩的花瓣。
他的存在,好像一个古怪的幻影,是将醒未醒时朦胧可见的美神。
远比朱迪的脑子还要快,她已经下意识喃喃叫出了他的名字,“……朱利安?”
不过,朱利安并没有听到她的话。
这个距离,还是有点远。
而那个呆呆立在朱迪和阿方索跟前的男人,立刻回过神来。
他,或者它,快步地朝着朱利安走去,方才所有的异象都全部收了回去,此时此刻,它看起来就如同一个最正常的人类,孺慕地跪倒在朱利安的跟前。
它的声音更柔和了些,带着无法掩饰的渴望亲近,“妈妈,您怎么过来了?”
朱利安的视野都被那些曼斯塔虫族给挡住了,只隐约瞄到德克斯特的身后好似有什么东西,但一时间没留神,只关注着德克斯特蓦然跪下来的动作。
倒不至于被吓了一跳,但的确不适应。
和朱利安接触过的王族,眼下就几只。
埃
德加多,德克斯特,还有伊莱克特拉。
尽管后两者接触的时间并不长,但朱利安发现,这几只王族的脾气和性格都不一样,行为模式也不尽相同。
但德克斯特这动不动就喜欢跪下来的习惯是真的不好。
朱利安抿着嘴后退了几步,让它起来后,才像是不经意一般问道:“刚才康迪斯说,你带了人类回来?”
实不相瞒,如果不是听到了这句话——虽然他也不知道康迪斯长什么样子——朱利安未必会出来和德克斯特见面。
他当然不会因为之前德克斯特说的话就迁怒它,但人总是会下意识趋利避害。
德克斯特所表露出来的侵/略性,会让朱利安不想靠近。
但他却忘记了,埃德加多曾表露出来的侵/略性只会比德克斯特激烈不知几何,而他现在注视着埃德加多温和的假象,似乎又忘记了当初的惊恐和畏惧。
德克斯特站了起来,它离着朱利安还有几步,但谨慎着没再继续靠近。
它始终记得人类虫母之前对它的抵抗,不敢再让妈妈害怕。
它一板一眼地说道:“那艘飞船上,有医生。”
朱利安:?
医生?
德克斯特特地跑出去一趟,就是为了给他找医生?
他为什么需要……朱利安的思绪一下子停住,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小/腹上,脸色登时煞白。
他的声音有点古怪的别扭,“你是把整艘飞船的人都抢过来了?”
“请过来。”德克斯特强调,“我在动手之前,问过他们的意见。”
这软着脚,试图走过来的朱迪:?
这只该死的王族什么时候问过他们的意见了?!
朱利安来不及回应,就看到左边冒出来一个人,而这个人还无比熟悉,让他喜出望外,一下子忘记他们现在身处的环境,下意识往前走了几大步,“朱迪,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也很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朱迪心里苦笑,但那只王族就在朱利安的近前,她当然不能这么说,只是干巴巴地说道:“我,我就在那艘飞船上,和阿方索一起。我们有一个紧急外派的任务。”
朱利安又惊又喜,看向跟在朱迪身后走来的阿方索,“你们两人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当初离开主星的时候,朱利安最担心的就是朱迪,阿方索和莫尔顿。
想起莫尔顿,朱利安的脸色黯然了一瞬,又打起精神。
德克斯特说话的速度慢悠悠,似乎是在克制其中属于虫族的一面,变得更加得体一些,“妈妈,让医生,先给您看身体。”
近处的三个人,不管是朱利安,朱迪,还是阿方索的脸色都变了。
一贯寡言的阿方索:“妈妈?”
朱迪的脸色有点微妙,但她奇异地适应了这句话,镇定地说道:“和当初的代号a一样吧。”那种诡异到过分的亲近,正是朱利安被研究所盯上的原因。
朱利安头疼,尤其是在发现被带过来的人居然有一整艘飞船那么多,他就更加头疼。
而且从朱迪的口中知道他们的身份后,朱利安的脸色越发苍白,喃喃地说道:“天啊,是教科书上的老教授……”
那种原本只存在于课本上的老学者也被抢过来的惊悚感,让朱利安差点想要去谢罪——那可是一不小心就容易嗝屁的老人家!
但朱利安看着自己身边这一堆虫族,觉得自己要是走过去,最吓人的反倒是他。
可德克斯特还在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让朱利安有点别扭。
然不得不习惯,尤其是他能感觉到这是德克斯特无章法的讨好。
它不知道虫母为何抗拒它
,只想让妈妈高兴。
这种讨不在点上的笨拙,让朱利安微妙想起了埃德加多,也正因为想到了埃德加多,朱利安心软了些,无可奈何地说道:“我现在不想看医生,不过这些人被你带过来了,德克斯特,就麻烦你先照顾他们。”
朱利安顿了顿,想起虫族平时的生活习惯——这要是按照它们的方式来,这人不死也得被照顾死了——又连忙说道:“飞船还在吗?让他们暂时都先回飞船上生活吧。”
德克斯特平静地说道:“被绳草挂起来了。”
绳草?
朱利安有点困惑。
德克斯特点了点那些满地都是的藤蔓,然后指了指被无数绿色淹没的飞船,“妈妈让它们松开就行。”
朱利安不理解,但试探着去做。
紧接着,他才发现,原来这些绳草似乎也有难以捕捉的意识。
就在他传递过去“松开”这个想法的同时,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那些遍地都是的藤蔓蠕动了起来四散,灵活得好似绿蛇,庞然大物——飞船重重地砸在地上。
……好险,飞船的外壳够硬。
也好险,是底部落地。
不然还得头疼怎么给飞船翻个身。
这巨大的动静,把那些还没醒来的人质——客人,全部都吵醒了。
而在他们还迷糊的时候,朱利安带着朱迪和阿方索偷偷溜走,只留下德克斯特善后。
德克斯特并没有感到不高兴。
相反,那种浅浅的、但应当名为喜悦的情绪在它的脑子里跳动。
妈妈没有抗拒它。
妈妈还命令它做事。
德克斯特浅红色的眸子盯着这一地的猎物,盯着这一地的人类,露出温和的微笑。
却不知为何,冰冷得好似寒冬腊月。
既然是妈妈的希望,那这些人类一个也不能死了。
…
朱利安带着朱迪和阿方索踏入虫巢后,一时有点后悔。
和朋友久别重逢当然高兴,可朱利安想起他现在的身体非常尴尬,远比刚才德克斯特在他们的面前叫他“妈妈”还要尴尬。
朱迪甫一走入虫巢,就不由得为这通道的庞大和密集感到诧异。
而在看到巢穴的深处是如何紧密相连,又是层次分明时,她眼里迸发出来的激动,几乎感染了阿方索——他也同样有点激动。
他们现在研究的领域还是和虫族相关,但不再是之前第一研究所那样激进残酷,在突地意识到他们真的亲眼见到虫巢时,他们怎么可能不激动?
朱迪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这里,这简直是奇迹。”
人类常将虫族视之为粗鄙、贫瘠的物种。
认为它们凶残无脑,毫无理智。
可在亲眼看到这些充满层次美,又仿佛是纯天然的造物时,朱迪满脑子都是研究课题,抓着朱利安的胳膊颤巍巍地说道:“我是在做梦吗?天哪,我先是见到了朱利安,然后又看到了虫巢,这形状,这排布,我肯定不是在做梦。我梦里可梦不到这么壮观的东西。”
是的,是壮观。
她站在这通道里,只觉得自己无比,无比渺小。
她的存在感不过尘埃。
是她仰着头都无法看尽的恢弘之物。
朱利安似是习惯,又仿佛是从一开始就熟稔过头。
他从来都没有感觉到他在虫巢中会不自在,哪怕他们走过的道路何其庞大,令朱迪和阿方索都升起自身渺小的恐慌感时,还能听到朱利安带笑的声音,“你们俩激动得脸都红了,先跟我进去吧……诶,但是要走到我住的地方还有好远。”
朱利安想了想,看向两个朋友,“……
不然,我让哨兵带你们一程,不然走回去,大概都要一个多小时。”
虫巢是真的大。
朱利安能那么快赶出来,就是不得已让哨兵带他。
朱迪和阿方索的脸上当然有恐惧的神色,但更多的还是之前的激动,继而咬牙说道:“好。”
朱利安给他们找了一只脾气比较好,走路比较稳的哨兵虫族,在问过它的意愿后,就协助着他们两个爬上去了。而他自己则是走向另外一只哨兵虫族,只是还没等他爬,就听到埃德加多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不紧不慢地说道:“朱利安,见到朋友了?”
朱利安骤然转身。
他的心口突突跳动,好似是心情起伏。
……他只是突然想起来,埃德加多对研究所的厌恶。
那种极端的厌恶,已经外露到无法忽视的地步。
而朱迪和阿方索都是研究所的人。
埃德加多浅灰色的眸子凝视着朱利安,丝毫没有朝着趴在哨兵虫族上的两人看去的冲动,他变成人后,几乎有两米的身高轻而易举地将一米七九的朱利安笼罩在影子下。
它闻到了虫母身上甜滋滋的,水津津的味道。
那是在情绪激动之,会不由自主散发出来的腥甜气息,只有虫族才能闻得到。是叫朱利安苦恼,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发现的信息素。
“朱利安,”埃德加多叫了一声,又轻轻呢喃,带着难以觉察的病态偏执,“妈妈,您见到以前的老朋友,很高兴吗?”
游动的触须在埃德加多的衣服下爬行,但它竭力忍住了裂开口器的欲/望,而是选择用人类的器官——鼻子,去细闻虫母身上的气息。
有点辛辣,又有点甜。
原来这就是朱利安激动高兴时,身上会有的气息。
他们靠得太近,也离得太暧/昧。
唾液在紧张的时候不断分泌,于是朱利安不自觉咽了咽口水,连带着那股细微的惊慌都如同仓皇小鼠——埃德加多在实验室看过那种可怜的小动物,躺在实验室的解剖床上,无法抗拒紧随而来的伤害时,就会如同现在的朱利安一般瑟缩着。
可是,妈妈,虫子不会伤害您呀。
埃德加多克制地后退一步,仿佛刚才还在贪婪地嗅闻的“人”不是它,衣服底下溃散的触须们立刻凝聚成人类的躯体,它朝着朱利安伸开双手,平静地笑起来,“有埃德加多在,朱利安难道还要让哨兵背负您吗?”它的声音又软了几分,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朱利安,a想抱着朱利安。”
就像是一只特别亲人的小狗,用湿/漉/漉的灰眼睛看他。
……有点可爱。
朱利安后悔地咬住舌尖,比他还高大的埃德加多,哪里能用“可爱”这个词来形容?
又不是当初小小的幼崽。
但在埃德加多的痴缠下,朱利安还是默许了它抱住他。
在人类里算不上低的朱利安被埃德加多抱起来后,就好似一尊脆弱莹白的瓷器,需要用尽一切去呵护。
它带着朱利安快速掠过消失在巢穴的暗影里。
哨兵虫族们紧随而上,破空的声音疯狂擦过,趴在其中一只哨兵虫族的身上,朱迪和阿方索都牢牢地抓住虫族的背甲,“朱利安和虫族的关系太紧密了。”阿方索忍不住开口,在风中几乎听不清楚。
朱迪不敢睁眼迎着风,她想着刚刚德克斯特那句“妈妈”,想着刚才带走朱利安的俊美男人,想起当初在实验室时的代号a……
她有了一个恐怖的猜想。
……曼斯塔王族为什么会去找医生?
朱利安的身体看起来很健康。
一个人,身体明明健康,却还是要看医生……有哪几种可能呢?
明明这颗星球的气候湿热,可在逐渐通往地底虫巢的过程中,朱迪却如坠冰窖,脸色越来越苍白。
如果真如她猜想的一般,那将是最极致的邪恶,跨越伦理的疯狂!
亵渎……是不该存在,也不该出现的亵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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