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对劲。
巢穴里的温度越来越低, 已经超过了之前温热的体感,让人类的身体忍不住浮现出了鸡皮疙瘩,那不只是对寒冷的感应,更是对危险的警告。
朱利安悄然地坐了起来, 他原本都打算睡觉, 但康迪斯给他的感觉不对。
它还站在门外。
似乎没有听出人类虫母的抗拒。
它在不断、不断地挠门。
并期待得到允许入内的回应。
朱利安的脑海里浮现出它即将破开而入的残忍模样, 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 不管外面是康迪斯, 还是名为康迪斯的怪物, 都不能让它们进来。
“你刚才说,埃德加多结茧了?”他突然扬声打断了康迪斯的话。
康迪斯愣住,“是, 是的。”
那声音有点结结巴巴。
朱利安掀开被子,尽量没有任何声音地走到远处的小床。
他拍了拍睡得呼呼的小虫子。
西奥多对和妈妈的接触非常敏/感,一下子就从无数短短的触须里抬起脑袋,醒来,看向朱利安。
它的意识在朝朱利安伸出恼人又可爱的触须,发出柔弱的呼唤。
“妈妈, 喜欢, 妈妈。”
朱利安近乎无声地对他比了比手指, “危险。”
西奥多立刻从小床蹦跶了起来, 所有的触须都收拢到它的身体, 只留下几根还在边上游荡着, 小虫快速地爬到妈妈的胳膊上, 就见朱利安顺手将两颗虫卵都兜了起来。
“康迪斯, 埃德加多结成的茧是什么模样?”
“……暗红色, 覆盖着好几层鳞片……从顶端密密麻麻地蔓延下来, 会随着时间膨胀,膨胀到极致时,能从鳞片的间隙里看到茧子里流动的液/体,是粘稠的雾状……”
朱利安听得脸皱巴巴。
在他还在保育园的时候,同事有养过一只巨大的扑棱蛾子。
它们在真正长成之前,结成的茧都非常漂亮。
银白色的外表,流光般的反射……
再想想康迪斯刚刚说的是什么怪物,朱利安忍不住摇头。
西奥多的触须贴在朱利安的脖颈上,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它原本不会,但在朱利安的身边,它比上一辈的虫族们更快地学会了各种拟态——它啪嗒啪嗒地挥舞着另一根触须,“妈妈,害怕?”
仍旧是在意识里的沟通。
面对朱利安柔/软的触须,在对准巢穴的入口方向时炸成尖刺,朱利安毫不怀疑它们能扎穿人类的骨骼,或者别的什么尖锐硬物。
朱利安试探着,安抚着将那几根触须小心地揉了回去。
于是西奥多又成了瘫软在朱利安脖子上的一小团虫子,黏糊糊地触须在他的脖子上游走,朱利安迷迷糊糊地确信了现在埃德加多的确不在的真相。
它要是在附近的话,绝对不会忍受西奥多这种行为。
而朱利安……
他觉得自己的承受能力远比之前强悍。
至少他现在能面不改色地将西奥多的触须拍下来,然后对巢穴外强硬地说道:“好的,谢谢你,康迪斯。但我再重复一遍,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你不要再守在巢穴外了。让哨兵盯着就好。”
康迪斯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包括那些抓挠声,那些怪异的撞击声,好像一瞬间,康迪斯就听从朱利安的命令离开了。
但朱利安并没有放松。
他悄无声息地绕着整个巢穴走了一圈,然后又在床边站定。
这是一个属于人类、或者说,特地为人类打造的巢穴,所以会摈弃属于虫族的观念,完全遵从朱利安的需求来布置(至少在他休息的地方
是如此)。巢穴里除了一个入口,已经没有之前旧有巢穴通往育儿室的通道。
当然,也就只有一个出入口。
现在整个巢穴只有朱利安一个人,就连平时忙前忙后花色虫也不在。
每天晚上休息时,它们都会离开巢穴。
这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但现在,这份寂静却显得过分怪异。
他总有一种错觉……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他。无处不在的窥视,就好像有无数只眼睛藏在暗处。
说不出是恶意,还是怨毒,冷漠……又或者是毫无情绪,仅仅只是注视,就已经足够让人毛骨悚然。
朱利安的心跳不自觉加快。
他的头皮发麻,神经在提醒着他某种诡异的变化。
他没有冒然去看那些角落,那些有可能藏着眼睛,藏着视线的地方……
他抱着哼哼唧唧的小虫,看向了晶石,看向晶石外的星星。
那星星可真大啊,仿佛能够看到星星上的丘壑,能看到那些枯白的痕迹,低矮的河岸在地表上蔓延,寂静的死白……
人的眼睛绝对无法看到这么多存在,这么多遥远的景象,但朱利安却确信他的确,也正在注视着另一颗星辰,另一颗星星的怪异。
这不该,也不可能。
属于人的一面正在惊慌失措地提醒着朱利安关乎一切的古怪,在让他立刻逃离这危险……因为,那颗星星看起来,还在靠近。
它在不断靠近,变得越来越大,紧随而来的,是那种被凝视,被紧盯着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就好像那是一个巨大的人正在缓缓地低头,缓缓地靠近,那惨白的星辰是他的脸,正在用他的接近来毁灭所注视的造物……因为,朱利安已经能感觉到,那种无处不在的凝视,正是来自于这颗星星。
可朱利安还站在那里。
他无悲无喜地看着那颗靠近的星辰。
他在那颗星辰上看到扭曲的人影,听到惨厉的尖叫,看到猩红的血海,注视到那种来自于宇宙深处,亘古不变,窃窃私语的冷漠恶意。
它好像要缠绕上朱利安,它好像要攀附上朱利安。
它快快成功了。
星星在大笑。
在癫狂地,恶毒地大笑。
直到星星彻底坠/落,碾压过一切的造物,它将所有的生物都毁灭,与塔乌星彻底碰撞……
毁灭……
毁灭……
…
“祭司,这太疯狂了,您是想毁掉地缝吗?”
盖亚的声音尖锐,精疲力尽和暴躁的情绪充斥着她的声音,还有深藏其中,几乎无法发觉的恐惧。
是的,恐惧。
这恐惧无处不在。
它藏在每一个人的心中,藏在他们的声音,藏在他们的动作,藏在他们走过的每一寸土壤。
这是一处被恐惧彻底浸泡过的土地。
它似乎具备某种“活着”的性质。
而恐惧,会让一个坚强的战士疯狂,也会让忠贞的信徒偏执。
尤其是刚才……
地缝里的囚牢破了。
那些如同莫尔顿的怪物被释放了出来,填充满了通道。为了将它们全部都驱逐出去,队伍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是的,驱逐。
那些怪物凶残可怕,但对上他们的武器,那种奇怪的脉冲,却是落在下方。可即便是这样,它们的数量太多,力量又大,很多都变成了毫无理智的怪物,嗜杀又残忍,害得他们失去了不少同伴,也将通道弄得破破烂烂——德尔塔下令使用了大规模武器,差点将地缝轰出第二次地动。
这才有了盖亚压不住脾气和德尔塔对峙的时候。
他们刚刚
才见过那些凶残可怕的怪物,会情绪震荡也情有可原。
德尔塔的队伍已经深入地缝,距离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只剩下四分之一不到的距离,但他们的人数已经锐减到三十多人,这其中还包括充当俘虏的十个人。
有两个已经在先前的探路里出事死掉了。这让那些俘虏情绪低落,几乎不交流说话。
这一次休整,整支队伍的情绪都非常不对劲。
盖亚没注意到自己正在以一秒钟一次的频率在抖动着腿,而站在她身后的黛丝也神经质地打量着他们刚才走过的道路。
恐惧,沉浸在每一个人身上,心中。
盖亚深呼吸,她觉得整个队伍只剩下她能保持理智,所以不得不压下心里的狂躁,耐心地和祭司沟通,“祭司,如果我们炸掉了我们刚才走过的道路,那我们到时候要怎么回去?”
不能再使用那些大规模武器了。
德尔塔却没有看她,而是目光诡异地盯着那些俘虏,低沉地说道:“盖亚,我记得你之前从不会这么废话。”
盖亚住了口,她茫然地回想着自己以前的行事作风。
对,德尔塔要求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她从来都不会反驳德尔塔的意见……
但自从她进入地表后,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德尔塔站起身,拍了拍盖亚的肩膀,漫不经心地说道:“保持理智,你快被它吞没了。”
盖亚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却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她看着德尔塔的背影。
一直不对劲的人,究竟是她,还是自己?
德尔塔走到俘虏堆里,忽视了最外面那几个人,径直将里面的大块头给拖了出来。
她的动作粗鲁,手劲还不小,那个俘虏被她拖得踉踉跄跄,被迫抬起了脑袋,“……果然是你。”她的声音不大,几乎只有她和俘虏能听到。
德尔塔死死地盯着莫尔顿的脸。
大块头无奈地看向她,“你能拖到现在才发现,看起来你的脑子不如以前灵活。”
德尔塔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不管你带这些人进来是为什么,但是他们身上都没有承认的印记,现在已经激起了地缝的剧烈反应。如果你还不想死的话,就让他们把这玩意涂上。”
她将一瓶东西狠狠地砸在莫尔顿身上。
莫尔顿诧异地接过瓶子,就看到德尔塔往后倒退了一步,她的表情因为戴了头套所以看不出来什么,但眼里的锐利和严肃却是让莫尔顿看得清清楚楚。
莫尔顿:“你之前不还千方百计想着要怎么杀掉我吗?”
“我现在还是千方百计想着杀掉你。”德尔塔冷冰冰地说道,“但不是拖着我一起死。你既然在这里,那最后一道门,还有需要你活着的时候。”
她说完这话就转身离开。
等德尔塔远离这里后,其他人立刻将莫尔顿给包围起来。
杰克刚才靠得近,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都已经听到了,他一边好奇地看着莫尔顿拿着的东西,一边忍不住说道:“她到底是来干嘛的?”
茱莉亚的声音几乎要掉渣子,“来讨打的。”
在拿去当诱饵的两个队友和她关系都很好,自从他们出事后,茱莉亚的情绪一直不太对。
莫尔顿皱眉,他摸着这瓶子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在轻轻打开瓶口,注意到里面是什么物体后,他立刻重新盖上,脸色非常难看。
杰克离得近,轻声说道:“这是什么?”
他看出了莫尔顿的眼神不对。
……除了眼睛,别的地方也都看不出来了。
莫尔顿瓮声说道:“这玩意是教派内的圣物,非常
难得。献祭的时候使用圣物,据说会有更好的效果。”
而刚才德尔塔说他们身上没有标记,所以引起了这里剧烈的反应这句话可能不是在说谎,因为这蜜汁,这圣物对很多东西都有效。
“那不是好事吗?”杰克不明白为什么莫尔顿打开后,却好似拿了个烫手山芋一样,“有了这个的保护,我们可能就不会再看到那些幻觉了。”
是的,幻觉。
那两个死去的队友,也差不多是死在了幻象之下。
他们走过的地方,让他们产生了古怪的想法,仿佛以为自己是一只虫族,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们试图爬上墙壁,或者跳下峭壁,甚至有一个人都抽/出了自己的骨头,只因为他认为那是自己的触须……
进入幻觉的人会以为自己是另外一种生物,强迫自己拥有另外一种生物该有的能力,而如果他做不到……那超出自己界限的强迫,就会让他们迎来死亡。
但这种幻觉不是无时无刻的,经过几个人的死亡后,他们终于知道,只要压低身子,避开通道的上半部分,无视那些杂乱的线条就可以平安爬过去……为了逃离那片可怕的地方,他们埋头不知爬了多久,才在德尔塔的命令下仓皇爬起来。
不管是军人小队,还是德尔塔的队伍都心有余悸。
那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被同化——哪怕只是意识的同化,认定自己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却一点逆转的办法都没有,那种毛骨悚然不是单靠躲避就能逃脱的。
另一个人靠过来,是杰西卡,“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她比杰克更加敏锐,“德尔塔是在骗我们?”
“恐怕她说的不是在骗我们,但是,”莫尔顿干巴巴地说道,“我刚才说了,圣物除了培育外,很多时候用在祭祀上,尤其是祭品的身上。你觉得德尔塔刚才说的标记,是什么标记?”
圣物,祭品,标记……
其他人悚然,在这燥热的环境下,似乎有冰凉的小手从脊椎爬上来,让他们浑身发寒。
——祭品。
但最终,他们还是不得不将瓶子里的金黄色液/体点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是现在死,还是将来死,这个选择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
在给每个人的袖口和领口都涂抹上一点后,瓶子还剩下一个底部,被重新传回莫尔顿的手里。
他盯着这个瓶子发呆。
“……如果现在不是这个环境,我们应该能够闻到那个味道。”
腥甜,浓香,如同在生命之初才能嗅到的气息。
每一个玛莎矿星人都无法抵抗那个味道。
就算是莫尔顿,也不能。
他为什么会迫不及待地远离玛莎矿星呢?
或许是因为当年,在他第一次闻到这个味道,在大祭司,在他母亲的带领下举行仪式的时候,莫尔顿就清楚他无法抵抗这个渗透骨髓的气息,无法抵御这种庞然的吸引……恐惧,从一开始就埋藏在他小小的心里,让他直接逃离了这种无边的敬畏。
但现在兜兜转转,莫尔顿却还是回来了。
他无奈笑了笑,将瓶子收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倒霉了点。
休整的时间结束,他们一行人重新站了起来。
仍旧是俘虏在前面。
但这一回,莫尔顿被独自隔离,处在德尔塔的队伍中间。
正如她所说,她需要莫尔顿活到最后,所以将他保护在中间非常重要。
俘虏短暂的抵抗,在莫尔顿几乎无声的摇头下中止了——拜托,他们可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怎么可能受困到现在都找不到逃离的办法——他们停下了动作,被乖乖地推到了前面。
在地缝中穿行,最麻烦的是如何辨别道
路。
可领队的德尔塔却从来都不关心这个问题,她提着武器走在前头,似乎天然地知道线路怎么走。
在越过无数的岔道后,不知走了多久的队伍重新停下来,德尔塔站在左右两条道路面前,第一次露出迟疑的态度。
这里,味道不对劲。
德尔塔敏锐地注视着,一下又一下地扫射过那些痕迹。
经过地动,地缝内必定会出现一些崭新的通道,但德尔塔走了这么久,除了偶尔的怪异影响外,并未发现新的方向,唯独这一次……她记得这里只有一条道,但现在却分叉成两端。
“盖亚,准备。”
盖亚显然知道德尔塔要做什么,她的脸色尽管难看,却没有再违抗德尔塔的意志,将准备好的东西释放了出来。
德尔塔在那些迎风轰炸的东西里屹然独立,似乎不害怕这些轰射会对地缝造成什么影响。
轰轰轰——
轰轰轰——
好吵。
很吵。
他不耐烦地睁开眼。
朱利安吃惊。
他“看到”几十人在窄小又宽敞的通道里挣扎,他“看到”如同雾气般的浅灰色在蔓延,扭曲,怪谲,奇诡的景象在他面前铺开,他一瞬间好像能看到万万物,一瞬间又觉得自己异常遥远。
他无处不在,就也无处都没有他。
没有知觉,只有一种古怪的感觉漂浮在心里。
似乎只要朱利安需要,他就能保持这种状态到永久。
永久?
朱利安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那是要他的命。
快想想,快想想他现在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他在……找莫尔顿的踪迹。
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出现在朱利安眼里的东西,或者说事务,就只剩下一个正在拼命躲避着怪物的大个子。
他的身体真的无比庞大,至少比起正常的玛莎矿星人来说,他现在真是个大个子。他灵活地避开一道攻击,然后抬手将那个黏糊糊的东西给掰倒在地上,但他身后有冒出来一个脖子细长的怪物落在他的背上,尖锐的牙齿一瞬间就要咬开莫尔顿的衣服。
人类何其脆弱,只要失去了保护,他们会在第一时间就无助死去,任何人也帮助不了他。
朱利安烦躁。
朱利安不满。
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停下。”
他有牙齿这个概念吗?
朱利安恍惚间闪过这个奇怪的念头——至少他现在这个状态应该是没有——但,那只怪物停下来了。
它非常古怪地从莫尔顿的身上栽倒,瑟缩着躲在了角落里。
好一会,莫尔顿才意识到不只是他身边的这只怪物……是所有的怪物都停止了攻击。
它们的动作都和之前的怪物差不多,都是滚到了角落里,用任何一切表示谦卑和退让的方式……
德尔塔和莫尔顿身体一颤。
他们两人做出来的反应几乎是一致的,他们几乎在第一时间抬起头,四处查看。只是德尔塔是带着某种狂热和激动,但莫尔顿是惊讶和警惕,还夹杂着一点隐秘的担忧和逡巡。
朱利安沉思,难道他们能发现他?
他眨眼出现在德尔塔的面前,下一刻又绕着莫尔顿转悠了两下,但是他们两个的眼睛显然没有朱利安的倒影——当然,现在朱利安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
他这个状态看起来颇像是灵魂离开了身躯,但还有别的奇怪的地方,总之,他还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但处于这个状态的朱利安对某些东西的感应非常灵敏,他缓缓地“注视”着莫尔顿的领口,他为什么会觉得莫尔顿,他
的朋友身上有属于他的东西?
他上下看了一眼,对这种奇怪的异象挣扎了一会,还是选择当做没感觉到。
朱利安本能地觉得有点不对劲。
但所有的不对劲,都比不上朱利安现在的状态。
莫尔顿和德尔塔很快收敛了他们的异样,然后视线在半空接触了一瞬,又立刻分开。德尔塔扬起声音,冰冷地说道:“就地休息,不准惊动任何怪异。黛丝,看住他们。有任何异动直接杀了他们。”这后一句话显然是针对那些俘虏。
德尔塔这句休整的话,显然引起了不少人的异样。
因为那些怪物还在这里。
但他们最终没有提出反抗,而是沉默地坐了下来。
哒,哒哒,哒哒哒……
脚步声重新回来,德尔塔拖着那个名为盖亚的女性的头发,伴随着痛苦的惨叫声,不少人下意识想要去碰自己的头发,摸摸看还在不在。
德尔塔似乎已经砍掉了她的一只脚,所以哪怕她没有施加任何束缚,但盖亚也不能双/腿一蹬逃跑,德尔塔一边走,一边甚至非常温柔地说话,“我已经提醒过你了,盖亚,我让你不要太深入,你为什么不听话呢?”
黛丝看着这惊人的一幕,忍不住想说话,但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好在德尔塔瞥到了她的纠结,笑了笑,“我们的盖亚队长,不知什么时候和姆根海教派接触,已经彻头彻尾成了他们的间谍呢。”女人说起话来非常柔媚,光是听那把声音,都觉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可是盖亚却突然爆发了更加凄厉的惨叫,不知是德尔塔对她做了什么。
朱利安“看”到了。
他“看”到了德尔塔毫不犹豫卸下了盖亚的头套。
他们穿戴的衣服是一套的,除非彻底脱下来,不然没有单独脱掉一部分的办法,盖亚的头套能被摘下来,就说明德尔塔不知用什么办法割开了这件衣服——要知道,原本这套衣服的防御可是连军人小队的攻击都基本挡了下来。
盖亚的声音逐渐变得可怕。
她好像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她在嚎啕大哭,她在尖锐咒骂,她的声音仿佛蕴含着极大的怨毒,她在疯狂地诅咒着一切,但很快,她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
“哈哈哈哈哈……”
盖亚尖利地大笑,“假的,全部都是假的。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谁会相信有神?以为都是大祭司和德尔塔那样的蠢货吗?
“我不信,我绝对不相信,那肯定……都是假的。假的,假的,假的……不管是尸体还是……怪物……”
黛丝的脸色骤然就变了,她咬着牙齿,阴冷地说道:“祭司,请容许我……”
怪不得,怪不得……
这一路上,盖亚的反应越来越奇怪,但黛丝一直以为她是压力太大,却没想到她居然背叛了教派,投往了姆根海。
还是因为这么愚蠢荒诞的理由。
一个忠贞的信徒,却因为真正看到神迹而心生惶恐,这难道不羞耻,不愚蠢吗?
这几次德尔塔下令让盖亚轰炸的时候,本该被肃清的怪物却连番不断地涌向……全都有赖于盖亚故意留下的漏洞。
他们前进的速度太快,为了能让姆根海教派的人跟上来,盖亚只能拦下他们的脚步。
“不必。”
德尔塔摇了摇头,脸色不变地看着发疯的盖亚,“她早就通知了姆根海教派,就算现在折返回去,我们走过的线路,都会叫他们知道的。”
这听起来像是他们教派的内斗。
朱利安想。
但他突然感觉他这种状态即将消散,维持的时间比之前还要短。
朱利安的“手”,触须
,亦或者无形之物,什么都行……轻轻地在莫尔顿的肩膀上抚过去。
啪嗒啪嗒……
那些困住他的东西全部掉了下来。
这无形的拨弄再度引起了莫尔顿的注意,但这不是最让他们震惊的,而是在那之后,他们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吱呀吱呀的声响,那听起来仿佛是某种电流在窜动,带着如同电闪雷鸣的爆响。
在那片混沌,怪异,诡谲的存在离开前,朱利安猛地看向地缝,看向最深处。
在几次亮度闪烁昏暗后,地缝猛地暗淡下来。
又缓缓,缓缓地亮起。
仿佛是一只恶兽慢慢地睁开了眼。
众人诧异地发现,一直弥漫在通道内的浅灰色气体突然全部消失了。
…
朱利安睁开眼。
是夜晚。
冰凉的夜晚。
朱利安悄无声息地坐起来。
他的脑袋往左边转。
在离他挺远(因为巢穴够大)的地方,西奥多正抱着老二呼呼大睡,它在睡觉的时候,意识光团在朱利安的联结里软成一小团饼,不管怎么戳都是软波波的,它的触须将虫卵缠绕得死紧,一点空隙都不留。
小三则歪在西奥多的七八只足里,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但非常轻,如果在暗夜里不仔细听的话,是绝对不会发现的白噪音。
朱利安将视线收回来。
他坐在床头看星星,晶石外的星星非常清晰,但它们也都渺小而荒凉地高挂在天上。
这距离如此遥远,远到朱利安只能看到它们不知道多少光年后的光芒,却无法直接窥探到那些星辰的暗面。
他做了梦?
他记得自己好像……见到了莫尔顿……而在他离开之前,他感应到了地缝里出现了什么他不喜欢的气息。
无论那是什么,那都让朱利安意识到刚才那个不再是梦,他真的成功了,他见到了莫尔顿,也真的能够做点什么……那种奇怪的能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属于人类。
朱利安的呼吸平稳,担忧与害怕的情绪潜伏在水面下,还不足以拽着他突然跳起来颤抖。他的手指摸上自己的喉咙,像是犹豫了一会,他张开嘴巴,“……康迪斯?”
他的声音并不重,但几乎是立刻,在通道外响起了康迪斯的声音,高兴又快活,“妈妈,您召唤我吗?”
朱利安沉默,刚才声音的传导正在他的指尖颤动,喉咙发出的声音似乎无比的陌生,带着一丝凝滞和怪异,“我早些时候有叫人……虫族吗?”
“没有。”康迪斯干脆利落地说道,“您今夜是第一次醒来。”
“……是吗?”
朱利安喃喃地看着星星。
“埃德加多在结茧吗?”
康迪斯的声音透着一点点不情愿,但非常快速地说道:“是的,它正在茧化,等它结束就能恢复之前的状态。”
所有的一切,都和朱利安睡前的记忆是一模一样的。
他立刻掀开被子,几步窜到之前他记得自己站着的位置打量着星星,可是天上的星星看起来虽然多,却没有哪一颗看起来有古怪。
哪个是梦?
哪个才是真的?
朱利安尽管觉得自己并不害怕,却又感觉到一种熟悉的寒意爬遍了全身。尖锐的刺痛钻破了朱利安的手心,他才发现自己好像是掐破了自己的手,当他尝试着放松下来时,那种麻痹的感觉才缓缓散开。
不论如何,属于人类的身体仍然感觉到了莫名的惊悚。
朱利安后半夜没睡着。
他靠折腾两颗虫卵度过,等早上花色虫送来洗刷的东西时,两颗虫卵已经一颗躺在被子里,一颗窝在床头,
明明只是虫卵,却好似发射着无数粉红泡泡。
刚醒来的西奥多坐在小床上咿咿呀呀闹着小脾气,更像是嗷呜嗷呜的哭泣,但花色虫们手忙脚乱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西奥多飞扑到朱利安的肩膀上,触须喜爱地粘着朱利安的耳朵,噫呜呜地说道:“妈妈,不喜欢西奥多?”
“破壳的宝宝要好好睡觉。”朱利安义正言辞地说道。
“宝宝?”
“宝宝。”
西奥多晕乎乎地被花色虫们抱去喂食了。
哪怕是幼崽,它们进食的模样还是极其凶残,带着残酷的嗜血意味。
它们从来都不会在朱利安的面前进食。
朱利安吃过早饭后,下意识看了眼星辰,这才又看向巢穴外,犹豫了片刻,朱利安戳了戳花色虫-梅花,“你知道埃德加多在虫巢的哪里吗?”
旧虫巢,朱利安还曾被代号a带着走了走,对大部分的特殊地方还有印象。
可这新的虫巢,朱利安自打进来了巢穴后就没再出去过——而他进来的方式,是被埃德加多抱着飞进来的。
花色虫-梅花身上的纹路非常璀璨,闪烁着各种颜色,它靠近朱利安,几只细长的足晃动了一下,发出了请朱利安跟上的请求。
朱利安跟着它出来了。
巢穴外的空间很大,远比旧巢穴还要大,放眼望去非常透亮,在这里忙活的虫族们看起来似乎没有之前的凶残丑陋,反倒是被阳光渲染得好似也柔和了棱角……如果它们不在朱利安经过的时候,将所有的复眼都凝视在他身上就好了。
那种令朱利安不愿意离开巢穴的怪异狂热,似乎还蛰伏在虫巢中。
让朱利安感觉非常不适。
有一只趴俯在夹层边上,覆盖着一层暗色薄甲的虫族身体蠕动,前肢不自然地扭了两下,咕咚。
哒哒!
它心跳如同被控制住般狂躁地跳动起来。
……气味。
香甜,无比香甜的气味。
尖锐的蜂鸣中,它抬起了头部。
在那宽大的硬物左右,各附着两只红色的复眼。
数只落地匍匐的足互相摩擦着,窸窸窣窣如同潮涌的啸声此起彼伏。
透亮,崭新的巢穴里,那些低阶虫族们……
一双双红色的复眼睁开,密密麻麻挤遍了所有的空间,低等的它们蠢蠢欲动地跟着尖啸。
它们裂开口器,触须激烈地摩擦着。
那是来自原始的渴求。
进/攻,繁衍,吞噬,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完全癫狂的野性,在逐渐将它们转变成某种更为原始的生物,在曾经之前,本该如此的蒙昧愚钝……原始的本能……
朱利安的头脑里滑过“危险”的讯号,下一刻,他猛地看向另一端——几只王族悄无声息地从那里出现,它们……
朱利安从它们的脸上看过。
他并不认识它们。
那非常正常,那么多只王族,朱利安并不能每一次在它们回归的时候都与它们见面。
能被他记住的虫族,终究是少数。
高阶虫族——那些哨兵们拦在了它们的面前,那庞大的身体凶残可怕,但它们的气势,却远比不上那几个看起来如同人类一般的王族。
它们没有靠近,但也没有远离。
它们渴望,狂热地看着它们的母亲。
阿西博尔德轻声说道:“妈妈,请不必害怕,我们不会伤害您。”
朱利安:“……”
听完更害怕了。
它们的确不会伤害朱利安,但未必不会让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朱利安不想拖延,“你们想做什么?”
阿西博尔德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轻声说道:“妈妈,您的繁育季重新开始了,但选定的王虫还在茧化。妈妈不如多挑选几只王虫……”
它还不如直接点名道姓说它自己。
朱利安很头疼。
他靠近花色虫-梅花,“你能闻得到我身上的信息素吗?”
花色虫-梅花含含糊糊地说道:“妈妈,很重,很重,想,结合,想,交/配,快乐的事情……”
朱利安面无表情地把脑袋收回来,不如不问。
耳朵脏了。
这该死的,麻烦的信息素。
朱利安皱着眉看向那些王族,果然伴随着他能力的增强,那所谓的信息素对虫族的蛊惑越来越强烈,之前可不会发生这种虫族冒进的事情……
就在僵持的时候,朱利安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怪异的血腥味……好似是因为风向的转变,才会突然往这个风向吹拂,于是也让他分辨出那夹杂着淡淡草腥味的气息是多么的……
虫族的血。
很多,很多虫族的血。
另一道,或者几道急促的声音出现在了另一端——这个巨大的广场上,它们从另一边出现,是伊莱克特拉和康迪斯它们。
“阿西博尔德,尼古拉斯……你们想做什么?”
伊莱克特拉阴沉着脸说道。
尼古拉斯站在阿西博尔德的后面,看起来非常清秀,它奇怪地歪着脖子,笑着说道:“与母亲求偶。”
它说得非常自然,非常淡定。
朱利安却连呼吸都轻了些。
康迪斯阴冷地注视着它们,“麦克阿瑟的下场,你们没看到吗?”
麦克阿瑟还没死……
但,也跟死了差不多。
从旧虫巢被带出来的麦克阿瑟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母亲只吃掉了它的一部分,剩下都伴随着埃德加多的出现而终止,但它的意识彻底消散了。
相当于麦克阿瑟的存在,已经不会再出现。
阿西博尔德:“失败被母亲吃掉,是应该的。”它眼也不眨,并没有把这个当成个威胁。
朱利安很想吐槽他并不想吃,更想远离这种诡异的争执。
不管阿西博尔德还是伊莱克特拉……
它们都不够安全。
朱利安可没忘记刚才低阶虫族的暴躁。
糟糕。
他仿佛能感觉到那种原始的,癫狂的躁动,在反过来,蠢蠢欲动地试图污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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