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听到了声音。”
站在舱室内, 朱利安下意识说道。
他蓦然看着舱窗,却只能看到近在咫尺的虫族。
它们是他的护卫。
埃德加多跟在朱利安的身后,“没有声音。”
朱利安揉了揉脸。
虫族的听力范围比他要宽广得多, 如果它说没听到,那应该是他听错了。
“在驾驶飞船的虫族是谁?”朱利安问。
埃德加多:“德克斯特, 哈德罗, 埃尔默。”
它们是主要的驾驶员。
朱利安松了口气,德克斯特不在挺好的。
它总是给朱利安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
他不是很喜欢它的眼神。
“朱利安要去休息吗?”埃德加多问。
朱利安冲着它摇了摇头, “我想再走走。”
黑刺号已经被彻头彻尾改造过,内部变得更加适合虫族走动,但王族的本体是肯定不能入内的。不少王族都直接变成了拟人状态, 也有像是埃德加多这样,本体在外, 又捏出了一个人类的形态在内部陪着朱利安。
不是所有的王族都跟着朱利安离开了。
还有少部分的王族留在塔乌星。
不知不觉间, 塔乌星上已经开始逐渐建立起了虫族内部的自我运转制度。朱利安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安排的, 但从之前会有王族和人类交易, 调动虫族,对外……好似原本在用原始社会形态生活的曼斯塔,正在衍生出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
朱利安感觉到这些微妙的变化。
但他从来都不干涉。
不管他是不是虫母, 朱利安都不认为自己有权干涉这些。
埃德加多低头, 闻了闻人类青年身上的气息。
人类真的非常复杂。
就像现在,虫族看得出来朱利安心里有事, 但它闻不出来这复杂的气味代表着什么。
只能问。
“朱利安在想什么?”
“我在想, 你们是怎么选出谁留守, 谁离开的?”
“输了的留下。”埃德加多冷酷无情, “虫母身边是最需要保护的, 当然需要强大的护卫。”
朱利安:“……”
行吧。
他在宇宙飞船上晃悠了一圈, 看到了不少虫族在修补飞船上的缝隙。
它们吐出丝,将那细小的缝隙全部都填补上。
埃德加多:“这些缝隙是空间跳跃后会产生的,如果飞船有安装系统,它会避免这些问题。拆除后,这些缝隙会由这些虫族填补上。”
朱利安脸色古怪地看着那些虫族。
他并不是因为虫族在修补这件事感到奇怪,飞船经常会进行检修,哪怕是在航行的过程中也有可能。一般都是使用机甲出去外舱检查……但这些虫族吐出来的丝,就能够弥补空间跳跃造成的损伤,这是什么丝?
钢丝吗?
还没等他回去舱室,西奥多和安德鲁就一前一后出来找朱利安。
在巢穴里,它们更喜欢飞。
但在飞船上,朱利安经常能听到它们啪嗒啪嗒的走路声。
埃德加多说,它们故意发出声音。
是为了能让虫母听到。
俩只小虫趴在朱利安的靴子上,随着他的走动一晃一晃,一点不适的感觉都没有,也不舍得下来。
朱利安无奈,“它们这坏习惯,和你真是一样。”
埃德加多严肃地说道:“代号a的年纪也不大。”
这么说时,它的触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圈住了朱利安的腰。
朱利安:“……不要再提醒
我年龄的问题了,谢谢。”
得亏两只幼虫的分量还不重。
他掏出通讯器。
只剩下一个能源块了。
朱利安叹了口气,拨通了和朱迪的通讯。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非常漫长,直到朱利安忍不住想戳开通讯器的下一个联系人时,朱迪才疲倦地接通了。
她整个人骨瘦如柴,肉眼可见的憔悴。
朱利安的脸色非常难看,盯着朱迪的脸说道:“你最近还在忙实验的事情?”
朱迪愣了好一会,才缓缓地看向朱利安。
那是精神非常不集中,得愣神好一会才能反应过来的状态。
她神色恍惚,迟钝地说道:“没有,布朗尼副将说实验暂时终止。今天早上关闭了实验室的所有权限。”
朱利安松了口气。
看来他从朱迪这里取得布朗尼副将的通讯方式,并且将基地的怪异告诉他的行为,还是取得了一定的进展。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拦住这些异变。
那尊雕像……到底存在什么问题?
朱利安生怕连布朗尼副将也被卷入其中,那麻烦就大了。
污染最开始,肯定是从这些能频繁接触到实验室的研究员开始,继而是平时清/理的人手,和研究员接触的二类人员,依次往外辐射……
直到朱利安判断存在问题的时候,那个雕像已经出现在基地里将近十来天。
“不能参与实验,那你们还有别的事情吗?”朱利安盯着朱迪的表情,“你看起来比之前的脸色还要难看。”
朱迪笑了笑,摸着自己的脸,“朱利安,你怎么总觉得我精神不振?我觉得我还挺好的,这几日的睡眠质量一直不错。阿方索都笑话我是不是要长睡不醒。”
长睡不醒这几个字,不就约等于昏迷吗?
埃德加多闻到了朱利安身上散发的气息变得苦涩,它冰冷地看向朱利安手心的通讯器。
朱利安心中忧虑,却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还笑着说道:“你可别睡太多了,等晚点就见不着了。”
朱迪的哈欠还没打完,诧异地看向朱利安,眼底闪过惊喜的同时,又变得忧郁不已,“你可以离开塔乌星吗?会对你,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吗?”
埃德加多:“塔乌星不是虫母的囚牢,朱利安当然可以离开。”
朱迪蓦然听到虫族略带嘶鸣的声音,后背下意识紧绷了一下,然后才慢慢地开口,“然后,如果朱利安不想回去呢?”
“那就不回去。”
“如果他也不想当虫母呢?”
朱迪步步紧逼。
埃德加多皱眉,“朱利安已经是虫母,这是事实,无可改变。他不想做那些事,那就不做。”
“你只是曼斯塔虫族的一只王族,但曼斯塔不是只有你一只王族。你的意见,你的看法,只能代表你这只王族。”朱迪快言快语,“你还能真的一直这么坚持下去?”
“埃德加多,是朱利安的王虫。除非埃德加多死,不然,朱利安只会有埃德加多一只王虫。”埃德加说道,“它们会先踏过埃德加多的尸体。”
它冰冷地宣告了朱利安对它的所有权。
以一种,听到这话的人都毫不怀疑它会杀死一切阻碍的方式。
话到这里,朱迪语塞。
朱利安连忙抢过话题,“等我到了基地后,就去看你们,到时候可别和我说你成了睡美人。”
一松懈下来就打哈欠的朱迪摸了摸眼角的眼泪,“莫尔顿才是你的睡美人。约翰教授倒是清醒了,不过医生说他的身体状态不太好,怕是要补打生命药剂。”
生命药剂能够让人延长生命,但也不是万能。
医生不能对此作出保证,只是针对约翰教授现在的身体状态作出了判断。
朱利安叹了口气,等和朱迪切断通讯后,整个人靠在埃德加多的胸膛上,感觉有些虚弱,“朱迪的状态不对。”
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如果不快点,再快点……
朱迪怕是要死了。
他握紧了通讯器。
埃德加多冰冷的手指抓住朱利安的手腕,然后一点一点摸到手背,继而是手心,将朱利安硌出红痕的手给解救出来。通讯器掉在地上,砸到了西奥多的脑袋。幼虫不痛不痒地抬起头嘶嘶了两下,挪了挪爪爪,又不动了。
埃德加多捉着朱利安的手指。
“飞船的速度已经是最快,朱利安,不要担心。”
朱利安看着越来越像人的埃德加多。
有时候他会突然惊起一身冷汗,注视着虫族类人的行为。
像是一场怪诞的梦。
不知何时会醒来。
如果醒来时,不是这些画面,而是身处幽暗潮/湿的巢穴,如同一只被囚禁的可怜虫一般不断地产卵,那对他来说,应该会精神崩溃吧?
朱利安从埃德加多的怀里退开,“我想去休息一会。”
他的语气带着淡淡的疲倦。
虫族将朱利安送了回去,两只粘着朱利安不放的幼虫被瘦小的工具虫抱走,注视着房门阖上后,埃德加多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门外,不多时,就看到了沿着走廊尽头过来的的德克斯特。
不比埃德加多过来时的轻松,德克斯特得到了哨兵的紧迫盯人。
这些庞然大物盯着德克斯特的模样,正如同人类虫母对这只王族的戒备。
在那么多只王族里,有很多朱利安不熟悉的王族都得到了这个待遇,但和他接触次数不少的德克斯特迄今为止都还没被人类虫母从警戒范围释放出来,就当真是-本能为之。
朱利安每次回去休息的时候,德克斯特总会来他的门外站一会。
它看向埃德加多。
不只是在注视着这里的拟人化身,更是透过这个形态,与它飘荡在黑刺号外的本体,与那无数的复眼对视。
“你的拟人,多出了很多不必要的细微动作。”
王族虽然可以拟人,可再相近的容貌都无法改变它们的本性。
曼斯塔虫族当然无法成为人类。
它们的相貌完美,得天得厚的优势让它们都是人类审美中,属于好看的那一波。但再好看,再完美的瓷器,它仍然不是人。
说话的时候,呼吸的时候,眨眼的时候,走动的时候……
从这些方方面面,在相处中就会暴露出来的细节里,都带着挥之不去的异样感。
但埃德加多不一样。
它拟态时,眨眼,呼吸,走动,反射动作……
都已经逐渐趋向于人类。
如果不是那冰冷的触感仍然不变,寻常人很难感觉到与自己擦身而过的那个“人”是不是非人……除非凝视它那浅灰色的眼眸,不然难以觉察出任何的异样。
——眼睛,还是属于兽类的眼。
人都难以控制眼睛能表达出来的感情,更何况是虫族。
“德克斯特,你不觉得,朱利安更喜欢这样的拟态吗?”埃德加多背着手站在舱室的门外,它的眼睛仍然注视着舱室,并没有因为德克斯特的到来而转移注意力。
仿佛能透过这一道门,凝视着舱室内的青年。
“虚伪。”德克斯特浅红色的眼睛似乎变得更加暗红,有那么一瞬间,似乎转变成猩红的杀意。
驻守在外的哨兵齐齐朝着德克斯特露出狰狞的一面。
它们同样感觉到了这只王族的恶意。
身为哨兵的高阶虫族不会被王族的气势吓到,只会更加前仆后继。
德克斯特的恶意转瞬即逝,一下子就消失不见。
它凝视着埃德加多,眼神充满着恶毒。
“你又能欺瞒到几时?”
在朱利安的眼里,偌大个虫巢,唯独埃德加多才是他能依靠的虫族。
也是,毕竟它是人类虫母亲自选出来的王虫。
只此一只,独一无二。
可人类虫母却不知道,这只时时刻刻跟随在他身边,沉默、冷静、寡言的虫族,那片庞大的阴影,在意识海里,究竟展露了何等疯狂与残酷。
这就是,对虫族避而远之的人类虫母所忽略的地方。
王族们的意识海里,每时每刻都会涌现出无数的交流,属于埃德加多的角落,一贯是没有人愿意去触碰的深渊。
从前的埃德加多几乎没有表现出存在感的时候。
它悄无声息地沉默着。
即便所有虫族都能感觉到那深沉庞大的阴影,却没有谁会去触碰。
可现在,光是那个阴影存在的本身,就足以造成极大的威胁。
人类虫母满足于埃德加多温柔的同时,也忘记了属于虫族的冰冷本质。即便看起来再温和,曼斯塔依旧是曼斯塔,是嗜血残酷的种族。
就在不远处的航道上,整只商队都仅仅是因为目睹了埃德加多的本体就陷入了癫狂中,或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恢复,但这对埃德加多来说无关紧要。
任何出现在黑刺号周遭的存在,都被埃德加多同等标记为敌人。
将所有可能阻拦在虫母跟前的存在,不分任何原因的全部绝杀……妈妈,您为什么会将这样残酷的王族视为可以陪同的存在?
哪怕是伊莱克特拉的陪伴,都不会让德克斯特如此妒忌。
它们的本性如此相同,为何唯独埃德加多会是独特的那一个?
德克斯特:“你再这么肆意下去,到时候人类会针对的,是虫母。”
这话说完,德克斯特自己也忍不住皱眉。
它这话何曾不是一种改变?
曼斯塔虫族以前什么时候考虑过人类的看法?那些只是食物,是会遍及整个宇宙的食物,是和塔乌星上的动物没有太大差别的存在。
但没有办法。
虫母甚至拥有人类的朋友。
这一次离开塔乌星,也是为了拯救自己的朋友。
它们不得不在意。
埃德加多的脑袋缓缓地朝德克斯特转过去,这也是在这场对话中,它第一次做出的肢体反应,浅灰色的眼睛里好似重重叠叠着无数的肉瘤,连声音也变得扭曲了起来,“德克斯特,真正改变了的,是你,还是我?”
伤害虫母的,就吃掉,杀掉,撕毁掉。
不留下任何余地。
为什么要考虑他们的想法?
埃德加多的眼珠子颤动得更快,一颗颗的眼睛从眼眶里掉了出来,滚到了德克斯特的脚下,“卡巴拉西商队,你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
人口买卖,武器,乃至于飞船。
只要给得出足够的钱。
卡巴拉西商行都会给他们带来。
在这个三不管地带,卡巴拉西商行的确是最低调的商队。
却也是最残暴的豺狼。
那是属于黑暗的另一面,一旦接触到,才会知道卡巴拉西商行的皮囊下究竟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虫族出现在这里的情报?
呵,那也只会成为交易的一部分。
德克斯特一脚踩爆埃德加多的眼珠子,“你怎么会对人类世界的东西知道得
那么齐全?”
“代号a有脑子。”
实验室的生活,赋予了代号a很多不必要的常识和秘密。
埃德加多只是懒得去表达,并非不懂。
埃德加多的眼珠子变成粘稠的液/体,一瞬间腐蚀了德克斯特的靴子和裤子,杀伤力还在不断地向上蔓延,“德克斯特,朱利安已经知道门外有虫族了,不早点走吗?”它好似人类那般露出一个暧/昧,却冰冷的微笑。
它笃定德克斯特不敢让虫母知道它这么亵渎的窥探。
那只会引起朱利安更多的反感。
德克斯特缓缓向后退去,“你对自己倒是信任。”
那种过于充盈的自信,总是叫虫痛恨。
但虫族凝视着虫族。
王族注视着王族。
它们注视着癫狂的骇浪,在意识海里翻滚,疯狂贪婪的欲念不会因为一时的压抑而收敛,只会变得越来越狂热。
它压抑不了多久了。
埃德加多的克制已经岌岌可危。
哈哈。
没有那一只虫族能真的逃脱得了母亲的蛊惑,即便是埃德加多,也绝没有这个可能。
它们总是不断地、不断地被相同的存在所诱/惑。
为至高无上的母亲。
为不可亵渎的神明。
德克斯特退到通道尽头时,人类虫母刚刚打开舱室的门,他立在门口,有些犹豫,有些迟疑,“埃德加多,你能进来吗?”
脆弱、可怜的母亲,他的声音里带着急促的恐惧。
仿佛在刚才那短暂的小憩里,他被什么可怕的噩梦所追逐。
他小小声的请求,当然得到了王虫的应允。
埃德加多踏入了舱室。
如同踏入了捕食笼。
浓密的腥甜一瞬间笼罩了它。
也吞没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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