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早春的料峭寒风,陈茂从军了。临别时,他对妹妹说:“此去扬州,不知还能否回还,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陈圆圆道:“一定要襄助史可法力挽狂澜,你大展宏图的机会来了!”
陈茂笑道:“是啊,我痴长到这么大,还没做一件正经事呢!爹爹已经替我找好了船,我该走了。”
陈圆圆长揖道:“哥哥奔前程去吧!”
陈松龄自送别儿子后,心思也活动起来,他对妻子说:“茂儿这样闲散的人也知道报国尽忠,我在家里坐着像话吗?我也跟了去吧!”
杨夫人道:“并非我妇人见识,我也深恨自己报国无门,只是你我年岁已高,就是去了又能做什么?成为别人的累赘罢了。别添乱吧!”
陈松龄道:“我只是放心不下你和女儿。堂堂七尺男儿,死在战场,那也比窝窝囊囊缩着头死在家里好!”
杨夫人依偎在丈夫的肩头:“且观望一阵子吧,这时局一天一个样。”
陈圆圆每日在玉峰班等着哥哥的消息,但陈茂自苏州一别,再无音讯。金兰安慰道:“战场可不比别处,睡觉都是竖着耳朵的,哪有心思写信?即便写了,也难传出来。你放宽心吧,打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陈圆圆道:“天下大乱,你我也不知将来如何。”
苦等到春末,陈松龄终于按捺不住,四处去探听儿子的境况,每次都是一无所获,他只能从零零碎碎的关于史可法动向的传言里猜测儿子在哪里。
这天,陈圆圆排完戏还没坐下,茉莉急匆匆跑来:“小姐,不好了!”
陈圆圆心里一惊,不待问就大喊:“你别说!”
茉莉咬着嘴唇,突然大哭起来。
陈圆圆只觉得心惊肉跳:“是不是我哥他……”
茉莉愈发哭得撕心裂肺。
圆圆瘫软在地:“我爹娘知道了吗?”
茉莉抽泣着,气堵声咽:“就是老爷遣人来说的,夫人病倒了,小姐快回去吧!”
陈圆圆忙起身赶到父母处,预想中的一片哀嚎,成了眼前的沉痛无声。
陈松龄见到女儿,刹那间老泪纵横,脸上颤抖着:“你哥没了……”
陈圆圆跪在父亲面前:“都怪我劝他去从军,我害死了哥哥!”
陈松龄躬身扶起女儿:“此乃国难家难一体,你不必自责。看看你娘去吧!”
圆圆到母亲房中,杨夫人紧闭着眼睛,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灰紫的唇边有半干的血迹。圆圆想拿些汤药来,陈松龄摆手道:“无济于事。”
圆圆道:“你不该跟她说,哥哥是她的命根。”
陈松龄红着眼道:“我不想说的,她自己猜到了。我也想装作不知道,那毕竟是我唯一的儿子,怎么做得到?”
圆圆道:“我就住在这里照顾娘,爹爹最要紧的是打听到哥哥在哪里,设法运回来。”
陈松龄一听此言,咳喘得弯下腰去,连耳到腮都一片红紫。
陈圆圆忙说:“女儿去想办法,爹爹别急!”
陈松龄失声哭道:“哪里还有尸骨?他去扬州后,倒是找到了史可法的队伍,你想一个小兵,可不就是在前面去挡刀的?去了不足二十天,就没了。几千人不是丢在河沟里,就是就近挖个坑一埋,挖一个就要塞得满满当当……”他说不下去,佝偻着,枯瘦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圆圆自听到噩耗,一直到此刻,才心中绞痛起来,她也伏在母亲的床榻边,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
待哭到头晕鼻塞,脑中一片混沌,圆圆方才渐渐收声,她知道,为了爹娘,她必须振作。她抬头去看陈松龄,昏暗的光影里,他已经是一个十足的老人,一个被命运追着再三痛击的老人。昔日的魁梧和微胖,已经一丝影子也没了。
在一片岑寂中,陈松龄忽然用手指叩着案台,哽咽着唱了起来:
“昼长夜悠,痛思良番为楚囚。叹笼鸟如何出头,望燕云空思唾手……”
圆圆接道:“指望出樊笼,纾国耻,不肯死前休。”
陈松龄望着女儿,悠悠唱道:
“我一息尚存,还望中原,却怪壮心难收。何忧?便终教名遂功成,少什么藏弓烹狗!怎教我,便等不到当烹时候!”
一曲《精忠旗》,唱得父女相拥而泣。
陈松龄慨然道:“我儿子能为国死,我难道还苟且偷生?圆圆,我把你娘托付给你,我要去杀逆贼,报国仇家恨,不然你哥哥不会瞑目。”
圆圆慌忙抓紧爹爹的手臂:“哥哥年轻力壮尚且是白白送死,何况爹爹年迈体衰?”
陈松龄道:“为国捐躯,死而无憾。能杀一个就不亏,杀不成,为志士们挡挡刀也是好的。都怕死,大明就真完了。”
圆圆哭道:“爹爹不想看着女儿出阁吗?”
陈松龄道:“我当然想,这辈子最大的福报就是多了一个女儿了!爹爹若能回来,咱大明又国泰民安,我就只管守着你和你娘,还有你的小娃娃。若是爹爹也埋身乱葬岗,你们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起码爹爹也算得上你们的骄傲!”
一直到翌日清晨,杨夫人才睁开眼睛。陈松龄将奔赴沙场的决定如实说了出来,杨夫人没有说什么,只是用被子蒙着头,止不住的颤抖。
陈圆圆送别父亲,就一心在家侍奉卧病在床的杨夫人,每天探听着各路消息:
“很多软骨头投降清兵了,圣上大怒!”
“湖口和彭泽都失守了!”
“清兵把河南重镇归德攻陷了!”
“徐州守将弃城逃跑啦!”
“将士们好多都逃跑了,上面说要迁都呢!”
……
在这种形势下,满城人心惶惶,圆圆只觉得四面楚歌,八方鼙鼓。往日灯火辉煌的茶馆酒楼,熙熙攘攘的人群,通宵达旦的管弦,秦淮河上的画舫彩旗,两岸唱曲的演戏的,玩蛇的耍猴的,吹笛的说书的,揽客的赏景的,都没了踪迹。目光所至,皆是阴沉颓唐的景象。就连那些素日不问国事、及时行乐的公子哥,也都不知去向。春日的绿柳黄莺,梨花粉墙,寂寞地等着人来瞧。
许久不见的邹枢找了来:“我已经知道你哥哥的事,也知道你爹爹去上战场了,特找来告诉你一件事。”
圆圆问:“怎么了?”
邹枢道:“听说朝廷有一伙小人,把从前的东林党和复社人士编成了一册《蝗蝻录》,要斩草除根。他们知道大明快不行了,要为自己将来恭迎新主子做准备呢!”
圆圆啐道:“真恶心!”
邹枢说:“你爹爹以前资助了那么多东林党人,我就担心这个。”
圆圆道:“他在战场,人家想害他也找不着啊!再说我爹爹已经人微言轻,人家犯不着再针对他了。”
邹枢道:“我有新消息马上来告诉你,我去想办法看能不能给你爹通信。”
圆圆道:“清兵南下,城防甚严,家书已经不通了。”
邹枢道:“如果你爹爹落到小人手里,我就去打点,看能不能把他带回来。”
圆圆道:“我知道你对我的恩,说个谢字太轻飘飘了。邹公子自己也要保重!”
接下来的几天,圆圆如坐针毡,四处探听。忽而接到邹枢带来的一封信,圆圆大惊:“不是说家书不通吗?”
邹枢道:“你爹落到那伙人手里了,我给了银子让差役帮我传信的,你爹没有传什么话,就是这封信,你快看看。”
圆圆忙拆信,边看手边颤抖。邹枢一看,只见信上写着:
“今我已落入奸佞之手,系小人告发,落井下石,东林与复社诸君皆凶多吉少,望你见信后速去散播消息,叫他们躲避。
锦衣卫已为阉党所用,专司迫害忠良,爱女看信时,爹爹恐已入黄泉。
大明将亡,殉国也是死得其所,唯心系汝母女二人也。
我当与茂儿泉下结伴,爱女与爱妻人间相依。至此诀别。”
陈圆圆忙道:“邹公子,求你去探听消息,若我爹尚在,一定救他出来!”说着就向邹枢叩头不止。
夜里,邹枢匆忙赶来:“圆圆,你不要过于悲伤,你爹他……”
圆圆浑身打着冷颤:“你说,我没事。”
邹枢说:“你爹被他们用尽酷刑摧残到昏死过去,他们用冷水泼醒,他破口大骂奸佞小人,他们把他……把他活活勒死了……”
圆圆直勾勾看着前方,拳头握得直把指甲抠进肉里,渗出鲜血。
“邹公子,你能把我爹运回来吗?”
邹枢道:“他们把东林党和复社那些惨死的人都丢到大街上,等夜深了我们一起去,眼下还有人在那里。”
到了子时,圆圆和邹枢去刑狱大门外,四下漆黑,唯有大门前有星星点点的小火把,聚集着哭泣的人们。
圆圆在满地的死者里,分辨着父亲的形貌,一点也不觉得怕。
突然,灯笼照过去,她看到了,看到父亲的身上单衣支离破碎,满身血痕,处处都是触目惊心的伤口。父亲的眼睛半开着,脖子上是紫黑的一圈。
圆圆遍身痉挛起来,手脚哆嗦着站立不住,她跌坐在地,把头埋在陈松龄的身上,杜鹃啼血一样恸哭:“爹!老天爷啊!爹啊!爹!”
黑暗里,找到亲人遗体的可怜人也都哭成一片。
邹枢和带来的小厮们把陈松龄的遗体抬到陈家,圆圆小声说:“我娘这段时间都卧病不起,暂且别惊动她。”她悄悄到母亲房里看了一眼,却尖叫着跑了出来:“我娘……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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