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岱带着亲兵倏忽而去。夜色深沉,街市上的百姓也在一阵忙乱后迅速散去,街道一下变得空旷。几根孤零零的竹竿上还挂着精致的宫灯,随着夜风一晃一晃,随风飘来肃杀的气氛。
方才欢乐祥和的元宵佳节像个镜花水月的幻梦。
苍如松骑马在前,两个亲兵一左一右在后,呈三角状将其余人护在中间。月色被乌云笼罩,显得昏暗,铃铛带着几个侍婢举着灯笼,将照夜白上的舒宜和闻曜护在最中间。
回将军府的路上,一路无话。
许是气氛太沉闷,苍如松一手按着弓箭,一手扯住马疆,试图说笑来活跃气氛:“大过年的,那群突厥奴子也不怕冷,不知道埋伏了多久,绕了多大弯子。将军带着吃好喝好的精锐一去,他们定然闻风丧胆。唉,这群没记性的,一个月前还被我们打得叫爷爷,这次莫不是要来叫祖宗?”
他语调极是轻快,说得绘声绘色,后头的两个亲兵喉中泄出两声低沉的笑:“他们上次就管你耶耶叫祖宗了,苍二,你的辈分还是不够长啊。”
“我跟着将军都五年了,比你们辈分高,”苍如松左右看看,确认无异状后一松缰绳,行过拐角,“我哥跟着将军都七年了。”
话语中隐隐骄傲。
他半是闲不住嘴,半是给舒宜和一众侍婢宽心,絮絮说着:“当年我们整个村都被突厥烧没了,我哥走了几十里路逃去投军,两只脚都是泡。他还太小,别的将军都不收……当时我们将军还是个千户呢,做主把他留下了。军粮不够,将军把自己的口粮分给我哥。我哥那时候瘦瘦小小的一个,就负责钻洞溜门,零零散散地打探消息。突厥人骂将军神出鬼没得像狼,至少有一半的情报都是我哥打探的!”
“娘的,资历老就是能吹啊。”一个亲兵低声感叹。
“你嫉妒了吧?”苍如松嘿嘿一笑,转头对闻曜道,“破奴刚出生那时候我还抱过呢。那时候……和家里失散了到处乱跑,什么都做过,刚找到我哥,将军恩典,许我跟着我哥一块当斥候。那年休假我俩都没地方去,将军还把我们带回家,破奴,你家那块麦田我还收过哩!”
闻曜从厚实的毛皮斗篷里探个头出来嘿嘿笑:“松叔叔,你说八百遍了。”
“老子要说八千遍,吹到老,”苍如松一扬脑袋,像只骄傲的天鹅,“将军让我抱过他亲儿子,刚生下来三天!哈哈,我还跟着将军去收过麦子。以后百姓们给将军立生祠,我说不定也能在旁边蹭点香火祭祀。”
“娘的,”亲兵嘀咕,“你再吹,我叫你哥收拾你。”
“朝中诸公怎么看?”舒宜手指在桌案上轻点,望向皇后。
身为尽忠职守的女尚书,边关急报的第二天,舒宜就进宫了。
皇后神色淡淡:“我在后宫,消息也许不那么灵通。但是,圣人很意外,他急着找个由头发脾气,大臣们都是成了精的,这时候没人会冒头。”
舒宜蹙眉。
皇后换了个话题:“好在有你们的信号弹,总算是及时拒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可不止是我,”舒宜忙说,“还好闻将军让修了折翊关,又训了半年长安守军,反应才能如此及时,不然……昨晚长安怕是要受袭。”
皇后和蔼地笑着看她:“是啊,突厥人实在狡猾,这次你们夫妇居功甚伟。”
突厥前次攻朔方,谁料闻岱坚壁清野,将朔方守成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铁城,突厥没讨到便宜,佯退。但他们是抱着贼不走空的心思来的,岂有不讨到便宜就打道回府的道理,过冬的粮食还指着从大桓劫掠呢。
是以他们表面退却,实则在关外晃悠了几天,换了一条线路。
你朔方守得不是好吗,我不从这走了,守得再好有何用?
反正最终目的是抢劫,干脆劫一笔大的,突厥人充分发挥了灵活机动的战术思想,见长安富庶,决定改道直插长安。
要知道,但凡关隘易守难攻,而敌军还偏偏要从关隘攻,是有道理的。
盖因除去朔方周围是一片广原,直接连着戈壁大漠,朔方左右全是大山。
要绕过朔方,就要直面险峻的高山。那真是层峦叠嶂,高绝飞鸟。佯退的计划又不能被察觉,颉利哥舒只带了五千突厥精兵,哼哧哼哧爬了半个月的山,整整一百多里路,又从山谷小道绕行了几十里,终于能化作一把尖刀直插长安时,被折翎关所阻。
准确来说,他们离折翎关还有三座大城镇。依突厥人所想,他们绕过最难攻的关隘,到了关内自然如砍瓜切菜一般,城中守军还不是小菜一碟?
但闻岱在折翎关的防御工事上废了好大心思,他不仅将折翎关修成一所铁壁,还亲自设计了折翎关与周边城镇的共同防御战略,使几座城关和折翎关的防守范围彼此覆盖,能守望相助,形成有效的战略纵深。
突厥人的兵刚到城下,还没时间缓缓爬山累出的气喘吁吁,摆个炫酷的出场造型,就被城上守军发现了。没说的,过年期间刚发的信号弹,还培训了一遍使用过程和周边的配合计划,城上守军当场就用了。
颉利哥舒还没指挥士兵去城下喊话,就见天边连着划过五道红光。随后,远处的城镇也陆续亮起红色的焰火示警。红光一路沿着山脉与河流,传到折翎关,传到长安脚下。
打个时间差,先占一城的计划就这样破灭了。
事实上,守军反应飞快,周边城镇的守军立即配合着,一边放箭一边包围,按之前演习过的,撵鸡似的把这五千突厥士兵撵到折翎关下。
毕竟要快速秘密突袭,就不能多带人,突厥这区区五千人在守军充足的准备和周密的计划面前实在不够看。
今日长安刚开城门,就有快马递回消息。闻岱已率军至折翎关,五千突厥士兵被全数堵在折翎关下,领受各种花样各种款式的防御工事去了,长安无需担忧。
舒宜放平了眉梢。
皇后见她神色,和煦一笑。姑侄两人正相视而笑时,殿内传来小黄门的声音。
皇帝来了。
“珠珠也在啊,”皇帝对舒宜一点头,坐到上首,“今日正有闻卿捷报。”
舒宜配合地问:“我还不知道呢,姑父别卖关子了,快说。”
他挺胸凸肚,满意地斜靠在扶手上:“突厥人在折翎关丢了几百具尸体,闻卿经手的防线,真是好,朕要大力嘉奖他!”
说不几句,舒宜就坐上出宫的马车。
舒宜在京中做了好几件大事后,楚国夫人的马车仪仗一眼就被街面上的百姓认了出来。
此时捷报已一路传回,百姓有对着马车指指点点,语带赞叹的,也有跟着马车行走,高声道谢的。
舒宜不能不挑开车帘,对长安百姓致意。
“多好的神仙娘娘,”有人赞叹,“漂亮得跟仙女似的,又会做事,心地又好。”
便有人附和:“是啊,她和闻将军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都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舒宜好说歹说才劝了围观的百姓散去,刚要放下车帘,便见对面一马车缓缓而来。
马车前的仪仗精致繁复,其后跟随的仆役也缀了长长一队,原本街道就不宽,这一下两车交会,更显拥挤。
那车微妙地在舒宜对面停顿一会,车中人施施然挑开了帘子:“楚国夫人。”
是林家人,林贤妃的父亲,永安伯。
“永安伯。”对面居高临下,舒宜也客气疏离地招呼一下。
永安伯朝四周望了一圈,很不屑似的扫过还未完全散去的行人,对舒宜一点头,一句话也没留,就离开了。
“什么人啊,”铃铛先气上了,“世家也太瞧不起人了。”
琵琶一敲她手背,铃铛却不依:“娘子,永安伯那副样子,摆明了瞧不起人。”
“你这么生气干什么,”舒宜笑了,“好了,他们这么沉不住气,咱们该开心才是。”
“娘子?”铃铛没听懂。眼睛瞪得圆圆的。
舒宜不肯为她解惑:“明天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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