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宜赢得了越国公支持,就吩咐底下人下去办。
时局紧张,自然不好大张旗鼓,只需几个不起眼的人在百姓聚集聊天时顺势插上几句思念家乡的话,话题自然而然就会被引去。渐渐的,谈论这个的人就多了。
忽如一夜春风来,一夜醒来,长安人发现,原来从北方逃难来的人有这么多!
二十年前突厥在塞北如何烧杀抢掠,十六年前突厥火袭西边某关隘……三年前突厥叩关,再到今岁。这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和创痕突然在同一被翻出来,扫尽了遗忘的尘土,展示在所有人面前。令人不能忽视,也不愿忽视。
另一边则是舒宜密令可靠的人去做的,查访如今长安城中北方民众的来路,说不定就能找到失散的家人。她有张晁支持,等于能查长安历年来的全部人口黄册,平民百姓贩夫走卒,或是被贩卖的奴婢,都在其上有所记载。从此处入手,居高临下,视角全面,倒是比其他方法清晰得多。
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谁料不过几天,倒真助了三四对亲人相认。
找到了亲人的,自然鼻涕一把泪一把,将张京兆夸成个天上有地下无的菩萨老儿。话一传起来,其余北人也都想让京兆帮自己找亲人。现在那府门前的景象,说句人山人海毫不夸大。
舒宜凝神听完琵琶的汇报,轻轻点头。
“娘子真是神了,竟然连发展都同娘子说的一模一样,别无二致!”铃铛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张京兆说这是娘子提出的想法,如今满长安都在夸娘子心地善良,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呢!”琵琶也道。
“好了,你们俩就别夸我了,个个巧嘴,比抹了蜜还甜。”舒宜笑道。
铃铛与琵琶相继退出门去,舒宜转过头,看向在她身侧乖巧跽坐的闻曜。小小一只三头身的团子,偏偏守着规矩,坐得端端正正,落笔也是一丝不苟。闻曜垂目注视着宣纸,手下痕迹虽稚拙,却努力做到横平竖直。认认真真写完了一张纸,闻曜才放下手中狼毫,抬头道:“阿娘,我写完了。”
“好,真棒,去玩吧。”舒宜拿过纸细看,边看边勾可圈可点的字。
闻曜下地在房间内走了几圈,看了看新换上的娇艳欲滴的花朵,又站到舒宜身旁,偎着她的胳膊。
舒宜心内熨帖,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闻曜完全可以说是在军营里养大的,三岁以来就跟着父亲住在军帐里,睡在马背上,从未分开过这么久。但军营生活艰苦,这到底并非长久之计,自从闻岱在长安安家,家中又有了舒宜,闻曜便得呆在长安了。他小小年纪就学着懂事,嘴上不说,实际很不习惯,表现在行动上,就是无声地更粘舒宜了。
舒宜心头怜惜,每日不论做什么,都带着他。
“阿娘,阿耶有消息传回长安么?”忍了忍,闻岱还是问道。
“最新的密报还是前两天的,”舒宜很有耐心,“阿耶已到朔方了,守军被打散了不少,突厥化整为零,依着残存城池为依托,时有骚扰不断。他如今正在边打边整编,这次是持久战呢。你在家也要好好的,不要让阿耶担心……”
“嗯,”闻曜重重点头,“我乖乖在家,每天练两套拳一套剑法,写十页大字,等我字练好了,阿耶就回来了,他还要和我比书法呢!”
他自言自语地念叨:“我知道,阿耶去北边帮那边的人找家了,阿娘也在长安帮流民找家,这是大事,我不着急。”
舒宜又是笑又是心疼,握住他的手:“你还小,不需如此懂事,不然就是叫人心疼了。”
“可是阿耶说,我不能因年小就骄横任性,君子宽而不僈,廉而不刿,辩而不争,察而不激,直立而不胜,坚强而不暴,柔从而不流,恭敬谨慎而容。这是不分长幼都应当做到的。”
“阿耶还说过什么?”舒宜捏着闻曜小小的,暖乎乎的手腕,问。
闻曜信赖地把手放在舒宜手心,道:“好多呢。阿耶带兵路过,只要不忙,就要带我去村里看麦田。他说,我们老家原本也有田的,后来给突厥人烧了,但是人不能忘本。所以他现在带兵,就是为了让其他的地方不要像我们老家一样,百姓居者有其田、有其屋,不会天天担心着突厥南下,也不会流离失所。”
舒宜笑道:“阿耶说得对。”
说着说着,闻曜开心起来:“阿娘,到未初了,我该去练拳了!”
目送闻曜出门,舒宜也到了花园里,散心顺便整理思路。
闻府是直接买下了一个流放边关的贪官府邸,前主人显然非常风雅,在花园里废了不少心思,也曾有名贵花草,奇巧的太湖石,但有不少都在当初查封后被变卖,缺口显得有些尴尬。
而闻岱虽有审美水平,却忙于军务,没时间管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其下亲兵们的审美更是简单粗暴,一番整修下来,花园竟有点像校场。花花草草个个精神,在肥沃的土地上高昂着头颅,却过于整齐,横平竖直,站在任何一个方向,都能一目了然。
就比如此刻,舒宜站在西南角,望见远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急匆匆跑来。
“国、国夫人!”二丫跑得跌跌撞撞,上气不接下气。
琵琶强些,只是一路被二丫拉着跑过来,涨红了脸,还保持着口齿冷静:“国夫人,二丫的亲人寻到了。”
“是谁?”观他们神色,应当不是寻常人。
琵琶摇摇头,引着舒宜到角门去。
对方不肯说明身份,却又准确说出了二丫和弟弟的姓名年纪,且都对得上,琵琶和铃铛才决意叫来舒宜。
角门边,停着一辆低调的马车。车夫一身布衣,面白无须,见舒宜来了,压着声音拱手行礼:“见过国夫人。”
他自怀中掏出一封信来,信封同样素净低调,不见纹饰,也没写收信人和地址。
舒宜拆开信,三两下看完薄薄一页,语调终于带了些震惊:“王公公?”
车夫赔着笑:“正是干爹派我来的,近日宫中事多,他不便擅自出入,得知消息,却是一刻也等不得了,特意派我跑这一趟。”
“只是二丫他们在我府上一场,我总得负责到底,只凭一封信件,到底不能放心,不如多在我府上留几日,等王公公有空,我派人送孩子们去认亲,如何?”
“干爹也正是这个意思,”那车夫弓着腰,自车中拿出几个包裹,“这是他先令人收拾出来的衣裳玩器,今晚,还请国夫人派人带孩子来府上一趟。”
往回走的路上,二丫又是兴奋,又是惶恐:“国夫人,我的家人真的找到了吗?我好想娘,也想伯伯、奶奶,但是刚才那人对我说此前的事,我都快不记得了。”
“是张京兆派人细细查的,恐怕八九不离十了,”这对舒宜来说也是件意外的事,不过她保持着耐心,缓缓道,“你今夜带着弟弟去认,若真不是你家长辈,就只管回闻府来;若是认了,以后有甚么不顺心,也只管来闻府。缘分一场,我和闻将军都希望你和弟弟过得好。”
“嗯。”二丫应下,虽还是拿不定主意,眼见得已经踏实得多了。
深夜,二丫带着弟弟,跟着一辆小马车,忐忑不安地去,欢天喜地地回:“国夫人,那真是我叔叔,长得和我阿耶一模一样。我一见就想起来了,我娘说过,我家有个行三的叔叔,早年间入宫去了。”
“果真?”舒宜拿眼去看陪同的侍女。
侍女也点点头。
舒宜便放了大半的心,真是巧中之巧,自家救过的小丫头竟然是王德的亲侄女。王德特意又捎来一封信,信中感谢无以言表。
陪同去的侍女还在回味:“没想到王公公那么慈和,外头传得神乎其神,还以为他是吃人的大老虎呢。”
舒宜笑了,客观评价道:“宫中太监里,他是难得为人正的。”
舒宜就把这事交给琵琶去处理,她和二丫一向玩得好,自动包揽了后续姐弟搬家的琐事。
另一头,边关又发回新的战报。
已要到春天,长安城郊开始准备春耕,北方边关却仍陷在战火之中。闻岱上书,言整军已过半,他一路边打边捡先头和守军失散的小兵,如今已和突厥是相持之势。
只是他大军扩张至五万人,粮草便捉襟见肘,便上书一封要求划拨粮草武器,以乘胜追击。皇帝却在此时陷入犹豫。
突厥使团进驻,虽忙于和礼部官员吵架,暂时无时机面见天颜,却见缝插针地上国书,大肆自吹自擂突厥在北方取得的战功。
原本但凡两国和谈,大都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第一次接触,都是将己方气势扬得高高,留出讨价还价的余地。但谁能想到,皇帝见到第一封突厥的国书就想怂。他甚至下诏撤军,却被门下侍中庞栋臣封驳,盖好大印的诏书再次被退回宫中。
又有一群林家党羽跟着吹风,质疑闻岱有虚报战功之嫌。——哪有人打仗,兵是越打越多的?
这下吵得热闹了。
越国公府书房里,官员们也各自相持不下。
有的认为该死谏,有的认为不可激怒皇帝,该徐徐图之。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
舒宜等到两方都安静下来,才说:“前方战事吃紧,咱们先偷偷送些物资过去吧。”
一阵静默中,舒游跳起来大笑:“哈哈,好!不愧是我妹妹!”
舒逐都顾不上压住他,而是问:“你哪来的物资?”
舒宜羞涩一笑:“这次研制火炮,为防泄密,说是在兵器坊研究只是幌子,其实大头都在我庄上。我庄上还有些上次留下的刀剑,再从族中库里拿出些粮草药物,不就够了?兵贵神速,咱们还是别把时间浪费在朝堂争论上。”
舒游第一个对舒宜挑起大拇指。
皇帝不批援助算什么?那个权贵世家库里不屯些粮食物资,不养私兵?此刻无非是暂时出些援給北方,给的还是闻岱这个自己人,越国公府出得起。
最凶残的还是舒宜,她怕是早看出皇帝没有一战的斗志,瞒着人勤勤恳恳蚂蚁搬家掏空了皇帝的兵器坊,自己当起了军火商。
长安防务如今在宁国公世子手里,自家人好商量。不需经过朝廷万般争论,当夜,一只秘密车队扮作寻常商队,载着火药、兵刃、粮草和药物,便连夜向北方去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