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防城下袭击,朔方城头上堆积了不少木制防具,上蒙皮毛以防箭矢,如今都成了绝好的助燃物。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漠北的春日干燥,突厥一时找不到水灭火,城墙上一片喧嚷嘈杂。
忙乱之际,忽听得城下杀声震天。此时城墙上已无暇放箭,但奇怪的是,城头下并未像往常一样架起云梯,而是一整队士卒向上举起盾牌,而后迅速地挖起地洞。上空时有火苗飘落,也有反应过来的守军向下投掷石块,但都如杯水车薪,阻不住其下挖掘的进度。
劼利哥舒亲自站在城墙上,大骂:“必有阴谋!都给我下去守城,不计损失,不能让他们挖穿了!”
督战队执长刀,驱赶着普通士卒。
劼利哥舒眉头紧皱,一边督促着救火,目光一边在战场上逡巡。这场战役,从一开始他们就被牵着鼻子走,这不是一个好预兆。更别提待到目前还未见过闻岱的踪影。闻岱一向身先士卒,最先冲锋,劼利哥舒可不信他是突然转性了。
山丘上的大桓兵士并不恋战,射完身上带的火箭后,便下山到城墙前,协助城下士兵一道挖掘。守将有心打开城门冲杀一番,但城墙不远处,四面皆有军队虎视眈眈。
包围圈如此严实,给人心中蒙上一层阴影。城下守军和大桓兵士相持几个来回,对方忽得像接收到什么信号,毫不恋战,齐齐撤退。撤退后,除去深坑,还多了些东西,掘出的坑底凌乱散着包裹,有的包裹散了,撒出棕色颗粒物,在坑道中蔓延出很远。
突厥正摸不着头脑,撤到远处的军队忽的反身,远远朝城下射出几箭。
又是带着火苗的箭!
劼利哥舒本能觉得不祥,瞳孔骤缩,翻身到墩墙后掩蔽。下一刻,大地震怒咆哮,城墙像地龙的麟甲,随之翻滚弯折。城墙坍颓,突厥大部分军队都被布到城墙上防守,措手不及之下,死伤无算,惨叫哭泣之声不绝于耳。
不远处的包围圈终于动了,闻字旗高高飘扬,闻岱一马当先,随后的大军冲将上来。突厥守军勉力抵抗,却大势已去。
几次冲杀下来,突厥兵已经被打寒了胆子,像被利刃切开的豆腐,四散零落。
兵败如山倒。
劼利哥舒不缺决断,当即拔出腰间长刀,命还能动弹的士兵随他逃脱。一直缩在军帐中的韦秉礼和白菡萏也被裹挟着北逃。
他们两人不在前线,只知城墙莫名其妙塌了,东西都来不及收拾,便跟着北逃。韦秉礼心知若是到了大桓手中,断无活命的道理,虽抖抖索索如风中落叶,预先打好的逃命包裹撒了一地也不去捡,横下一条心死命地逃。白菡萏倒比他镇静些,抬眼一望仍在爆燃的城墙,目光游移不定。
劼利哥舒命人将他二人带至最前,颠簸的战马上,韦秉礼两股战战,只勉强听了个大概。是劼利哥舒问他们能不能认出对方所用神兵,以及可有破解之法。
韦秉礼正喘着气思考回答之法,白菡萏便已抢先:“是火药,是火药!”
劼利哥舒随之望去,白菡萏强忍颠簸,一字一字道:“定是舒宜弄出来的,她惯会捣鬼。单于,命人收些火药残渣,咱们北去后,我来研究!”
劼利哥舒深深看她一眼,命人去办。韦秉礼张口结舌,仿佛是第一天认识白菡萏。白菡萏却不看他,热切地望着劼利哥舒。
说话之间,他们已奔至城北那条河边。闻岱在后牢牢咬着,周边也有大桓军队隐成合围之势。虽忧心这口子是闻岱特意命人设的陷阱,但此时也无其他选择,劼利哥舒顾不得其他,命人渡河。
身后追兵喧嚣,仓促渡河,先上岸者还没来得及欣喜,身下便发出爆响。仓惶之间,又有人踩响脚下异物,轰然爆响,惹得人心中战战。往前走,有丧命之忧,不往前,身后大军还未渡河,追兵也不是好惹的。
渡河未半,前后难以相顾,是兵书上标准的打法。闻岱以作战如飞闻名,其用兵迅速、精准,劼利哥舒心知肚明。他岂会放过战机?
果不其然,趁突厥士兵仍在渡河,闻岱率军赶上,迎头痛击!
劼利哥舒横下一条心,命督战队上前,驱赶着先锋士兵先踏上河岸,是要用人命填出去路的意思了。人嚎马嘶,兵刃交接,河流都透出血液的殷红色。
闻岱亲率军追至河岸,好一通砍杀,突厥胆战心惊,只得硬着头皮逃遁至对岸,又受一波早先埋好的火药袭击,折损大批人马,匆匆北逃。
有麾下将士还要再追,闻岱抬手止住:“穷寇莫追,先收朔方城。”
“是!”
号兵渐次传令,其余围困的军队也上前,终于再次踏入朔方城。
舒宜一直在大营观望战况,一直看到突厥人仰马翻消失在河岸,而闻字大旗挥师城中,才放下心。
“这批火药先收起来,不必送去了。”她道。
本还想着若是攻打不顺,再送一批火药上小山丘,把朔方烧个三天三夜也不是不行。未想到闻岱进军如此顺利,势如破竹,打到最后,突厥人真个是望旗便逃,吓破了胆子。
舒宜终于放下心。
这次长安送来大批量新造火药,她实验后,发觉性能更好,原只提出缚在箭矢后,加之以易燃物,烧他一波。闻岱却要了些去做实验,得知火药爆燃之力能炸通山石,便提出炸城墙之法。
舒宜原有顾虑:“挖通了城墙炸塌是好,可突厥人若是得了火药残渣去,大桓的火药对他们而言就只是寻常兵器,再不神妙了,是好是坏?”
闻岱失笑:“若是真指望依托着神兵仙器的威名吓服他们,倒不如叫一群道士摆个坛来做法,可突厥会怕吗?蛮夷畏威不畏德,打痛了他们,才是真正的威吓。”
闻岱的比喻实在太生动,舒宜想着一帮人对着敌军跳大神的场面,忍不住笑了。
闻岱又道:“况我大桓地大物博,能工巧匠无数,突厥逐水草而居,若是要怕他们拿火药对付我们,真是杞人忧天了。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纵然突厥知道了火药又如何?我照样把他们打到北海去。”
他语调平和,却隐隐含着凛然霸气,舒宜一笑:“好,就按你说的办,既如此,我也有个想法。”
“哦?”
舒宜指着沙盘:“不妨在他们逃跑的必经之路上也埋些火药,人触之即炸,何如?”
“善。”闻岱眼睛一亮,匆匆与将领们对着沙盘安排计划去了。
照如今看,他们预先设下的计划环环相扣,无一差错。大营正整理人马,预备进朔方城打扫战场,舒宜也骑上马。
打退突厥的欣喜在进入朔方城后低落下去。举目四顾,是冷寂一片的废墟残垣,空无人际,仿佛一座死城。突厥人常年在草场驱马,不惯城中巷陌,干脆一把火全烧了,那些焦黑的房梁、破损的砖瓦无声躺在地上,触目惊心。
整支队伍都静默下来。
舒宜看过奏折,朔方原是边境最偏远的城市,却因地理位置好,不是座小城,城内人以耕织、贸易为业,也算兴盛。朔方产的皮毛最好,又产瓷土,年年贡的瓷器都鲜艳又精细,如今那些盛世图景都如一梦,被漠北吹来的腥风卷走,只留下支离的骨架。
马儿还在慢慢走,到了原先的官府处,舒宜翻身下马,脚不小心踢到路边零落的财物。
都是金银铸成,有妇人簪环,有家中摆件,胡乱散落一地,和满地焦土很不相称。突厥人从千万百姓家中抢掠的财物,又在兵败脱逃时胡乱丢弃,物件们孤零零躺在地上,多半是再也寻不回主人了。
“国夫人,”一旁收拾的小兵见她目光停住,机灵地上前,“这是突厥人逃跑时来不及收拾的,将军命我们收起来造册,回禀朝廷。”
舒宜嗯了一声。她倒不是看这些金银财宝,而是看见了路边一个散落的香囊,看起来实在眼熟。
琵琶心细,呀了一声:“娘子,这不是越国公夫人去寺里给您开过光的吗?当年是两个成套的,后来只找着一个,还道是丢了。”
舒宜隐约觉得头又开始一阵一阵抽痛,口里道:“我只觉得看着眼熟,真是阿娘求的那个?我不记得了。”
一旁士卒立时压出一个来不及逃跑的突厥俘虏,观其服色,当是个卫兵。他用结结巴巴的汉话道:“这个是……是你们一个南人丢的,他姓韦,据说是你们的什么、什么侯。”
有人听出来,厌恶地啐了一声:“是那个叛徒。”
舒宜本能地觉得古怪,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正皱眉凝思,听得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有一赤足和尚,长眉尽白,走在断壁残垣间,双目半阖,口诵往生咒。舒宜观他气度不凡,疑惑地望去。
那和尚双掌合十,对她一拜:“贫僧西明寺玄澈,不意在此见到女施主,因果轮回,当真玄妙。”
舒宜从脑子里迷迷糊糊找出这段回忆,是了,阿娘是同她说过,未嫁时为她在西明寺玄澈方丈处求了一对开过光的锦囊,压在嫁妆箱子里的,和离后却只剩一个,另一个怎么也找不到了。
还有,每次见到韦白两人这一阵一阵的头疼,又是怎么回事?
舒宜只觉得脑中回忆断断续续,乱成一锅粥,身体摇摇欲坠。
“女施主——”玄澈上前一步。
铃铛琵琶也齐上前来,却都没有身后一个脚步快。
闻岱恰也到此,疾步上前,接住软倒的舒宜,将她拢进臂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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