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没有外人,说话无须顾忌,方伯晏肃然的脸色放松下来,开始抱怨朝廷里那些老顽固。
“又是说母后牝鸡司晨,又是说表姐在边关养寇自重,是要弄权,还见天的捕风捉影弹劾来弹劾去!怎么,把官职权势都分给那些没用的酒囊饭袋,他们就满意了?”
方伯晏眉头皱着,显出些少年青涩的怒意。
舒宜虽远在朔方,可也对朝中的舆论略有耳闻。她和太后只是这群官僚选中的突破口,实则剑指越国公和闻岱一派。
原本越国公府出了个皇后,还有累累军功,在朝中便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先帝又是抬举世家,又是宠信新贵,才造出个大体平衡的局面。而新帝登基后,平衡被打破了。
越国公府从后族变成了圣人母族,好不容易越国公退居二线不打仗了,又有了个当世军功第一的女婿。更别说舒宜自从获封楚国夫人,折腾出来的声势还小吗?越国公府隐然成了朝中第一大势力,别的世家官宦们坐不住了。
此前大家齐心协力拱新帝上位,是因为要打突厥,如今突厥既然已经不是当务之急,各自心头的小算盘就活动开了。
太后不以为意,连眉梢都未动一下:“这些蜂蚁扰攘之声,就将你困住了?”
方伯晏烦躁道:“我是不会听,奈何他们说得恁烦!一天上好几本,要不是捕风捉影的谗言,要不是没用的废话,朝廷竟用俸禄养了群这样的草包。今日孟太傅还揪着我直说是忠言逆耳,叫我听一听。”
“你当场动怒了?”太后问。
“并未,”方伯晏答,“我只说知道了,朕自有主张。”
太后这才点点头:“你是皇帝,你的视角该跟所有人都不一样。若你只会发怒于大臣是群没用的酒囊饭袋,不能顺着你的意思来,我才要失望。”
太后将话说得很直白浅易:“普天之下谁无私心?天下是你的天下,却不是大臣们的天下。纯臣忠臣,百中无一,剩下的都有私心,或多或少而已,你要将他们都杀光吗?杀光之后呢?”
方伯晏脸色渐渐回转:“孩儿受教。”
“要紧的不是他们说什么,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这么做,而你又当如何做,才能叫他们拧成一股绳,往你指的方向用劲。不然每日光顾着平白生气,事没做成先气死了,”太后摆摆手,“好了,今日难得亲人相见,朝事有的是时间说,吃饭吧。”
闻曜也不管方伯晏刚刚还挂着怒意,熟稔地坐到他下首,裴静姝与裴时玄也自动自发坐过去。几个孩子显见关系很好,刚坐下便头对着头,叽叽咕咕笑起来。舒宜看着,也是一笑。
午宴过后,太后推说犯困要休息,带孩子们离席,将交谈的空间留给了方伯晏。
舒宜再次对这位姑姑深表敬服,就说史书上那些摄政的太后,有贪权的,有短视的,就少有如她这般清醒的。在该教导儿子时严厉,却又一点不拿小皇帝当孩子。
哪怕从年龄看,方伯晏的确还是个少年,但他更是圣人。这其中的度,太后拿捏得非常准。
方伯晏听闻岱和舒宜说了几句马事,便说要去马场看看他们带来的马匹,边跑马边谈。
走出太后的兴庆宫,方伯晏神色敛起,无喜无怒,竟有几分高深莫测。直到到了空无一人的马场,跑起马来,他神色才重又松动。
“好久没和师父骑马了!”方伯晏笑道。
“陛下朝事虽忙,马术并未落下。”闻岱沉稳一拱手,赞道。
方伯晏露出些少年心性,气哼哼道:“我难得学学骑射,那群老学究便如丧考妣,又是说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又是说我贵为天子,不该学这些粗鲁无文的低劣行径,闹得我还以为我是泥捏出的娃娃,水一浇便化!非要把我教得只会耍嘴皮子就好了,也不知要一个软蛋圣人供着有甚么用。”
许是因着先帝的缘故,方伯晏对软弱胆怯的治国风格颇为不屑。
“你听他们的做甚?他们还说我一介女流,在边关张牙舞爪上蹿下跳,有失妇道呢,”舒宜道,“这群酸儒,就是自己做不成事情,也看不得别人做事,能编出十万个理由来说你的不好。可我告诉你,只要是人做事,就没有挑不出的错处。有人愿承担,愿牺牲,原是可敬的,他们倒好,苍蝇一样嘤嘤嗡嗡围在一边烦人。他们因着一事无成,倒是没错,可是有用么?到了真危难的时候,也只好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了。有个屁用!”
她被这群酸儒烦透了,说话不免尖刻,方伯晏当即哈哈笑起来。
闻岱不发一言,只微笑看着他们,摇摇头。
“师父,表姐说得不对么?”方伯晏讶道。
“对,也不对,”闻岱从容拨马,“这群人是没用,但骂几声出气只能让朝上两派更泾渭分明。要做成事,还是将各方都调动起来好些。长远来看,陛下也不能总不用他们,若真成了两党如水火的局面,于国无益。”
舒宜默然。目前无论是越国公,还是太后,都在冷处理,除了正事颇多无暇分身,大抵也有类似的考虑。再说直白一点,既然越国公府一系已经得了实打实的便宜,就不好连话都不让别人说。
这些话有没有道理是其次,若是越国公府这边过于重视,一是显得心虚,二是两边当真争斗起来,反会误了大事。
“那师父你怎么看?”方伯晏问。
“北方诸城镇收回,朔方也事多,正是缺人的时候,”闻岱道,“陛下不妨选些得力的人,也是助力。”
闻岱的方法,便是把蛋糕做大。他的格局更大些,不纠结于朝堂上那些嘴仗,而是尽可能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反对派中那么多人,也不可能人人无用,挑几个有用的,放上合适的位置,得了实打实的甜头,便有不少人要闭嘴,也自然而然分化了他们,北边的压力更是大减,可谓一举多得。
这光明正大的阳谋让舒宜心悦诚服。
方伯晏也问:“可要怎么选呢?”
“选拔是大事,陛下可与朝中诸臣讨论,”闻岱道,“臣这里么,倒是有两个人选推荐。”
“哦,是谁?”
“裴明彦,韦希信。”
这两个人名一出,别说就在当时的舒宜与方伯晏,得到消息后的满朝文武也大惊。
可惊讶之后,众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人选当真是好。
“妙,绝妙!”赵廷和赞叹道,“裴家郎君出身河东裴氏,世家也没话可说,其父又是从军的忠烈;韦家小郎君虽是罪人叛徒之后,可偏偏这个人选更妙,韦庶人和白氏陷害过国夫人,闻将军依旧举荐,乃真正的大公无私。这下谁看了也要意动了。”
闻岱给出的诱饵非常直白易懂:只要一起打突厥,就给你分饼。管你什么家世出身,一切皆有可能。
这下,无论是世家还是寒门,都铆足了劲,要争上一争选拔的那些个名额。
舒宜与闻岱被赞叹的目光围绕,皆端坐不语。
越国公捻须而笑,带着些自得道:“确实不错。”
“那选拔的法子,又该怎么定?”舒游问。
越国公淡淡道:“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平衡得了的,世家寒门,各有算盘,叫他们慢慢吵去吧,咱们先选了得用的人出来再说。”
舒游长大了嘴,惊叹不已。
舒逐嫌他看着伤眼,手动合上二弟的下巴,道:“统一的选拔归选拔,可谁也没说过除却正式选拔,就不能先择些人填补空缺了。”
“然也。”越国公一脸孺子可教的欣慰。
舒宜自觉又受了一次厚黑的洗礼,抛的诱饵只是幌子,你们慢慢打去吧,先从你们中分化一批,把正事办了,什么也不耽误。
舒宜心中正感叹,见闻岱也面无异色,想必是提出这主意时就打算好了,深觉在一帮人精里做事压力山大。
越国公将其下情况尽收眼底,并不作声,却有人将话题引到舒宜身上:“国夫人此次也居功甚伟,朔方安定,有五分是国夫人之功。”
“不敢。”舒宜客气一摆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是,”他期期艾艾,到底说了,“如今国夫人与闻将军皆离境,是否派一可靠人选掌管朔方,免生意外?”
“我已派了可靠之人。”
“可她是个女子!”那人道。
闻岱和舒宜都带着人回长安,舒宜将朔方事务交托给黄盈。朔方的地理位置太过重要,又有矿产和马场,她是不放心随便交托给旁人的,还不如交给可信又能办事的黄盈。原本就料想到,长安必定有人为了这事磨叽,却万万想不到,第一个提出异议的竟然是自己人。
“她是个可靠的女子。”舒宜道。
“可,可,”那人结巴半天,“这终究不合规矩!我还听闻她在边关教女童识字,招女子做工,朔方本来就是荒蛮之地,这样一搞,是伤风败俗。”
“我也是女子呀,”舒宜一指自己,抬起下巴,“有什么不合规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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