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宜今日特意请太后带了她上朝,为的就是这一刻。
问完话,自然是没人答,舒宜也不在乎,接着道:“朔方离长安远,众位大臣居长安久矣,无法透彻了解朔方境况,原本是不知者不罪,但有人怀鬼蜮心思,刻意罗织,血口喷人,只为争朔方郡守的位置,全然将一地百姓的生计不放在眼里,臣不能不请陛下彻查!”
便有人低声辩驳:“朔方如今蒸蒸日上,自然是好,我们也不是弹劾楚国夫人。但女子为一地长官,古未有之……”
舒宜等的就是这一句。
她朗声道:“黄三娘乃故去的陶郡守孀妻,本是继承夫婿遗志,也是在朔方正缺人才之时,我的得力助手。我正待为她请封诰命,留她在朔方将陶郡守未竟之事做完,却有小人污蔑她。陶郡守地下英魂如何作想?”
隔着重重珠帘,舒宜扫视下首,偌大的朝堂彻底安静了。
弹劾之人只顾忌着舒宜的身份地位,却忘了黄三娘是英烈遗孀。陶修文守城而亡,是朝廷亲自嘉奖过的忠勇之士。却被他们恶意揣测,乃至流言纷飞,舒宜怎能不愤怒?
朝中诸事忙乱,黄三娘又还未过门,她的诰命追赠一直还未封。干脆就趁此机会,将她的地位彻底敲定。
眼看没人说话,庞栋臣熟练地出来和稀泥。他干惯了这活,三言两语,便转开了话题,请方伯晏予黄三娘封赏,以嘉其成就。
这台阶铺得自然又圆滑,太后都微微点头。
方伯晏也随着台阶下来:“朕以为庞卿所言甚是。黄氏在朔方功劳甚大,同陶郡守追赠品级,着封三品郡夫人,仍管朔方事务。”
“前朝尚有女将军以军功封侯,何况我大桓?人才辈出,乃天赐也,吾将任而用之,众卿还要先挑剔一番性别出身。弹章内大惊小怪,朕还以为不是朝堂官员上书,是街巷里闲汉疯传八卦。人品心性,不堪为官!”
方伯晏论断一出,便有几人被恭敬请出,剥下官服。
如今风尚,要比原本历史上对女子的束缚少得多,原本那些弹劾便有些强行以黄三娘为突破口的意味,如今方伯晏挑破,人人都醒过神来。
“除去黄氏,朕以为楚国夫人也当赏。”
方伯晏这话论理是对的,舒宜到朔方以来,当地前后变化,长了眼睛的都看得见。但舒宜已是正一品楚国夫人,加无可加,还能怎么赏?
总不能封公主吧?没有这个道理。
所以这次封赏,原本默契地跳过了舒宜。左右她如今什么也不缺,丈夫也得封卫国公,想必该满意了。
没想到舒宜本人没提出不满,倒是圣人先开了话头。
众人皆不明白方伯晏的意思,却见方伯晏轻描淡写扔下一枚炸弹:“先帝在时,曾封楚国夫人为女尚书。楚国夫人在后宫襄助太后,从不懈怠,外出又理朔方庶务,使其百废俱兴。朕前日同孟太傅学到,朝多君子,野无遗贤,方为明君。楚国夫人身负不世出之天才,若限于后宫细务,未免浪费,朕以为,当谨遵先帝遗命,使楚国夫人入朝为女尚书。”
女尚书?!
这个消息飞快地从朝堂流出,流到街头巷尾。满城谁不知楚国夫人屡有建树,屡得封赏?如今楚国夫人要当正儿八经的尚书了?
长安从上到下,一阵乱纷纷。而成为焦点的舒宜与闻岱,却在上了一封辞免折子之后再不发一言。满长安皆寻不着闻岱与舒宜的踪迹,还以为闻府大门紧闭,他们尚在府中躲清静。
而长安城墙上,静悄悄迎来三位访客,舒宜,闻岱,与方伯晏。
长安满城风雨后的第一次见面,三人不免相视一笑。
方伯晏率先笑道:“那群老学究还在想着法子上奏折,我只咬定三年无改父道,我要当孝子,就要谨遵先帝当初遗命,不得有半分修改。”
有本事,下地找先帝讨论去呀。
舒宜和闻岱都笑了。
方伯晏皱皱鼻子:“让他们天天拿孝道压人,我也堵一堵他们的嘴。对了,师父,你们今天叫我出宫,是要商议什么事?”
或明或暗,闻府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不好在这风口浪尖上再进宫。刚巧今日沐休,方伯晏要偷偷出宫散心,索性约在城墙上见。守将已屏退闲杂人等,清出一个空旷箭楼。外部防守又似松实紧,加上城墙原有的守卫,安全无虞。
闻岱道:“之前商议的选拔各地武官,在长安设御骑营一事,陛下既可,臣请领御骑营。至于西北前线,突厥经此一役,至少两年不敢大举南侵,还请陛下另选将领镇守,也是轮换练兵。”
方伯晏瞪大眼睛:“师父何出此言!这时候退,不正给那些蠢蠢欲动要上位的人机会了?他们一贯看您不顺眼,这下更有法子作妖了。”
舒宜在一旁捂脸,这么实在的话,也只有方伯晏这个二愣子能大剌剌说出口。亏得是自家亲近人,要让文官们听到,不上它十道八道奏章弹劾不算完。
闻岱正色道:“陛下这是哪里的话,军中有能者甚多,也当擢年轻有为者上位,不然青黄不接,如何能培养下一代的武将?再者,军中并非我家天下,普天之下军队,皆为天子亲卫。”
他声音低沉,字句皆缓,方伯晏明白这些道理,但他问:“师父,有不少人至今看你都觉不屑,如今你将朔方主将的位置拱手相让,不觉委屈?”
闻岱哑然失笑:“茫茫万里天下,悠悠千载史笔,岂限于我一家一姓?”
方伯晏当然知道,闻岱是全副为他、为大桓着想,才提出此建议的。
如今朔方已经被闻岱收拾清楚,突厥也被吓破了胆,短期内不会南侵,要处理的仅是一些收尾的小打小闹,可以说闻岱给下任留下的,是躺着都能挣功劳的大好图景。
权势如同美酒,能醉心田,不是人人都有闻岱的魄力与胸襟,将相当于半壁江山的虎符拱手相让,放着唾手可得的战功不要,甘心在长安办什么御骑营的。
换个人,怕不是早早在朔方培植起势力,争取当个听调不听宣的土皇帝,有兵在手,天下我有。谁还冒着被皇帝猜疑打压的风险回长安?更有谁会操心年轻武将的培养问题?正因如此,方伯晏才明白闻岱的这份不念栈权位有多难得,忍不住出言挽留:“师父,你当真现在便要退?朔方主将多风光。”
“不现在退何时退?”闻岱笑道,“非要到极处便是好么?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况且今岁上,东南诸路时有海寇犯边,虽还不成气候,但我观邸报所言,零散海寇背后有其势力,我大桓还需练水师。西南诸地土人也向来不安稳,还有新的良种马与火炮,都需多多实验,才能形成战法,统一推行。如今军中人才凋零,良将甚少,我又不能分/身,是时候培养下一代武将啦。”
舒宜震惊了一下,闻岱和她一道在朔方,都是忙得一个人恨不能劈成三瓣用。闻岱是哪来的精力看邸报犄角旮旯里的东南战报,还说得头头是道?
闻岱倚在城墙上,继续不急不缓分析。他胸中似有一整幅大桓舆图,几句话便将东南海寇、西南土人、西北突厥之患分说清楚,还将大桓在各地分布的守军也讲解一遍。
末了,闻岱道:“如今我大桓国力强盛,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承平日久,不免武备松弛,人不知兵。谈及战事,朝堂上多少人摇唇鼓舌、滔滔不绝?但又有多少人真见过血?直将兵事想得如神话志怪,全不知其艰难谨慎之处。良将良兵,近年也少现,和开国之时相比,相去远矣。”
“但兵事不可轻!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似前朝末帝,穷兵黩武,自然不可取,但一味率性轻忽,便是将大好河山拱手相让。止戈为武。练兵不是为了侵扰别国,是为了平乱、克敌,是为了太平安定,止息兵戈。如今正当厉兵秣马,强军富民,外敌自然不敢来犯,内忧亦无从生乱,届时臣亦可刀兵入库,马放南山,观一副盛世太平,海清河晏之景。”
舒宜听得怔怔,闻岱从来是胸怀大格局的人,他的目光不在朝中权位这一亩三分地,而在整个大桓的军事布局,乃至千秋万世的安定基业,为此,他可以不计一己得失。
想争权?你们自争去。他出征朔方,一去半年,是因为身为将军,他当做,如今急流勇退,也是因为御骑营乃长久基业,他当做。
至于功过得失,自有后人评说。他只问心无愧便罢。
“好!”方伯晏拍了下城墙,目光极亮,泛着少年人的锐利与赤诚,“师父,我绝不负你。”
秋风猎猎,卷起闻岱袍角,他朗声笑道:“我信陛下。”
“我何德何能,有师父这样的国士?”
闻岱答:“国士待之,报之国士,众人待之,报之众人。”
湛蓝的高远天穹下,流云飞速来去,闻岱攥指成拳,同方伯晏一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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