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器坊进出口都封了,守着沉默肃杀的兵士。院内静得吓人,一丝儿声气也没有,只听得秋风声里群鸦鼓噪,叫人心头沉沉。
舒宜跳下马车,举步要走,闻岱伸手扶住她白皙腕子,在她手背上按了一下。
舒宜对上他沉静目光,牵起唇角笑笑,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兵器坊这头用得都是可靠之人,且进出皆需登记,片纸不得擅出。这般严密规矩下还能遭窃,怕是动了突厥埋藏多年的暗桩。
闻岱牵着舒宜走到正堂,有条不紊下令,叫按着登记簿将前几日值班的人分开,一一询问,又要了一份出入记录亲自翻阅。说也奇怪,他一至,满院紧张焦灼的气氛就缓了下来。个个在他指挥下脚步如飞,脸上都显得有底气多了。
“果然还是大将军亲至才管用,人人心底有靠。”舒宜对闻岱打趣笑笑,换得闻岱一个带笑的眼神。
闻岱没答话,左手依旧翻着簿子,右手提起刚命人送来的茶壶,倒了杯茶,又用手背试了试温度,才推到舒宜面前。
两人翻了两本簿子的工夫,兵器坊已然清查完毕,卫兵上前低声禀报:
“闻帅,国夫人,按着您之前吩咐,材料都与文档图纸分开存放,日夜有人看守,此次材料未曾失窃,但冶炼司与火器司的图纸都被翻乱。这兵器坊惯常的匠人中,也有一人失踪。”
“失踪?”太后问。
兴庆宫内,几人对坐,宫人宦者皆被屏退到门外,一室寂静。
“是,”闻岱答,“我遣人沿京郊一线搜索,已在护城河旁发现了他的尸体,是被掳走的,伪造了谋财害命的现场。而后细作便是用了他的身份潜入,窃走图纸。”
兵器坊失窃是大事,舒宜和闻岱调查出初步原委,便急急进宫。
舒宜补充:“冶炼司里,矿场地形图纸都被翻乱,不知描走了几张,火器司中看守严些,只火炮的设计图丢了一张,其余均锁得严实。”
“好在只丢了图纸,不是匠人叛逃,不然突厥能捞到的好处还要更大,”骤临此等大事,太后依旧不显怒色,分析利弊时冷静到可怕的地步,“依你看,突厥人依着图纸仿造出来的可能性有几成?”
若无白菡萏,则一成也没有,工业,尤其军工的发展是依托于许多基础生产技术水平的,突厥人还停留在游牧骑射的奴隶社会,论起技术来比大桓差了几百年,拿了图纸也只能当柴烧。君不见,后世网上都能搜到核/弹图纸,附带详细制作流程,但有几个大国掌握核技术的?
但白菡萏本身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变数,舒宜从不敢低估原作者身上的玛丽苏之力,况且白菡萏和她一样来自现代,说不得看懂图纸苏一把,还真能把火炮和其他火器苏出来。
舒宜思忖片刻,委婉道:“原本突厥人还只懂倚仗蛮力,几次火炮进攻,都当作天罚、神火。骤然之间却思及窃图纸,这怕不是突厥人的思路,只有逃到突厥的大桓人才会做此想。”
要不说从古至今,最可恨的是内奸呢?
舒宜顿了顿,继续说:“大漠偏远,既无能工巧匠,又无必需材料,突厥拿了图纸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本不足为虑。但我所虑者,是在突厥的大桓人看懂了图纸,来窃材料器具,或者掳走匠人,若真让他们成了,只怕成功概率有五六成。”
太后目光沉沉,一点头。
室内陷入沉寂。
“那就让他们来偷。”
舒宜原本手指轻点桌案,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忽听得此语,惊得一抬头。
说这话的不是旁人,正是越国公。
见舒宜一脸迷茫,越国公给了她一个云淡风轻的慈祥眼神。莫名地,舒宜觉得自己的智商被鄙视了
“既依你所言,突厥人自己造不出来火器的关键部件,必要来偷。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前日防贼,不妨请君入瓮。”越国公淡淡道。
闻岱一笑,也微微颔首。
舒宜忽的反应过来,脱口道:“给他们假的?”
这时代又没什么化学分析仪器,给些劣质甚至错误原料,突厥人又没长火眼金睛,看不出这些原料的制造过程。
舒宜越想越觉得妙,这当真是个好主意。
太后从容地笑道:“既然如此,就照这个办罢。”
舒宜一出宫,当即便手书一封,将事情给兵器坊负责人交代下去。想必他们一定能提出不少有创意性的“原材料”。
舒宜自己则去了府里仓库中,预备将自己先前试验火药时留下的手稿图纸等都清理干净,正整理字纸,忽听得细碎叩门声。
琵琶在门外,道:“娘子,奴婢正整理韦郎君留下的箱笼,可这几样东西实在古怪,娘子还是亲自来看看吧。”
韦希信留下的箱笼整齐陈列在仓库里,因着今日天晴,琵琶便着人开了箱笼,借着秋日里难得的阳光,给满箱旧物件去去霉气。
舒宜一眼就望见地上摊开的手帕,在琵琶和其他人眼里,这只是古怪的、读不懂的绣纹,只是琵琶为谨慎计,发现这似乎是白菡萏的旧物,又想起舒宜一贯对白菡萏的忌惮与关注,特意请舒宜过来一观。
见舒宜目光凝在绣帕上,不发一语,琵琶还以为是触动了舒宜的伤心事,忙道:“想必只是些没甚么意思的奇怪纹样,奴婢这就收起来。”
“不,”舒宜道,“这不是什么古怪纹样,这是白菡萏的……巧思啊。”
这世上,恐怕就只有她和白菡萏能读懂了,这是白菡萏在绣上去之初也不曾预料的。
或者说,她一定该很后悔才是,因为她绝料想不到,在大桓还有第二人一样,能读英文。
舒宜霍然举步,朝外走去:“去请闻将军,叫他带着亲卫和我同去城郊,难怪韦府掘地三尺也翻不出来,韦白两人的老底藏在那呢!”
不得不说,白菡萏想了万全的心思,英文没人能看懂,绣在帕上充作女子绣活,就算有朝一日事败抄家,搜查的官吏也不会特别关注,舒宜简直都要为她喝一声彩。
可惜,碰到了舒宜手上。
闻岱反应很快,当机立断点了少许亲卫相随,只作出城游猎状,个个背负弓箭,身穿骑装。
舒宜扬鞭催马,驰过朱雀大街,在耳畔的风声呼啸中说:“我不能说我是怎么发现此处的,所以也不能大张旗鼓,甚至不能过明路……”
闻岱在她身前半步,一手控缰,一手按剑,闻言轻描淡写道:“你不想说,就不必说。”
没有寻根究底,也没有怀疑催逼,只有干脆利落的一句:“你不想说,就不必说。”
京郊一处假作农庄的院子,院门洞开,仓库表面一层的粮食被搬开后,余下皆是韦秉礼和白菡萏藏起的机密事物。
亲卫们一项项清点录册,有条不紊。
忽有人嘀咕一句:“怎么把女子绣帕也放进这一堆来了?”
“这绣得也不好看嘛,一串一串长虫似的,看不清是甚么。”
舒宜听见,走过去道:“我来看看。”
这是张有寻常绣帕两倍大的帕子,绣活只能说普通,且尺寸实在诡异。若说是帕子,只怕身高三尺的巨人才用得上,可拿来做桌布又嫌太小。
舒宜一望便知为何:只有这样,才能将全部内容完整清晰地绣上去。
与其说是帕子,不如说是白菡萏的作者版完整大纲。舒宜一目十行匆匆浏览,站在白菡萏一样的上帝视角,将白菡萏设计好的十几年光阴过了一遍。
她心头巨震,虽站在几人之间,却感到如站在一座孤岛上,周遭是巨浪汹涌,她却岿然不动,只想仰天长笑。
——现在你有我的图纸,我有你的大纲。这么多年过去,我们终于站在公平的起跑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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